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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按:此文原刊《中国图书评论》2006年1期,发表时略有删节。原文标题被编辑改成了《点击李敖》,现在改回原样。重发此文悼李敖先生。
李敖扬言自己一生写了100多本书,被@禁@的就有96本。这一说不打紧,却把读者吓坏了——那么多书上哪儿去找?找到了也买不起呀。感谢那些网络活雷锋,将李敖的著作收集起来,做成了E书《李敖大全集电子版》,整整35卷。我开始担心这种版本的可靠性,后来查看了《北京法源寺》的结尾部分,原来被中国友谊出版社删除的内容(提到历史人物墓地被掘、被盗、被毁那些文字)也都在,于是对这个E书版也就比较放心了。李敖的书被印出来的版本或许有100种,但颠三倒四,改头换面,或改变书名,或重新组装,内容重复者甚多。而这个E书版本大致概括了李敖著作的基本状况(遗憾的是缺了《蒋@介@石研究》六卷)——
1、《李敖回忆录》(自传,1935-1997)。属于一般人的、写得比较流畅的回忆文字。
2、《李敖快意恩仇录》(自传)。这个自传换了一种写法,比前一种更有创意。李敖说,自传也可以有两个版本,就像人有两个老婆,前一本是“大老婆”,后一本是“小老婆”。个人自传的多种写法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帕斯捷尔纳克就写了两种自传,一种是年轻时写的,叫《安全保护证》,一种是老年写的,叫《人与事》。这是自传体作品中的经典。李敖的写法十分夸张,自吹自擂,让人看着不放心,不知道哪些是文学想象,哪些是真事。
3、《李敖序跋集》,这本书的内容由李敖的每一本书的前几页组成。
4、《我最难忘的人和事》,涉及人的是回忆录,涉及事的是随笔,应该归入自传和回忆录之中。
5、《李敖演讲集》,收集了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台湾各大学等地的演讲稿。
6、《中国迷信新研》,标题为学术性的,其实就是杂文,属借古讽今类。
7、《北京法源寺》,长篇小说。这是李敖最得意的创作之一,也是他竞争诺贝尔文学奖的代表作。这部小说混淆了历史叙事和文学叙事的界线,简单地将史实转化为人物的对话,大段的说教,将自己对历史的理解强加给小说人物,读来味如嚼蜡。李敖追求大叙事,排斥小叙事,恰恰扭曲了历史小说的本意。小说的文风接近通俗历史小说,但又缺乏二月河的流畅和新奇。由此,可以将李敖从优秀小说家的行列排除出去。
8、《上山·上山·爱》,长篇小说。一反《北京法源寺》的“宏大叙事”,以情爱为主要内容。文风接近他所抨击的琼瑶,不同之处在于对性的大胆。这在20世纪80年代还有一定的反叛性,到了21世纪初期,便毫无新意。李敖应该先写《上山·上山·爱》,到晚年再写《北京法源寺》,结果可能会好一些。现在这种次序,一本都不成。
9、《红色11》,剧本。背景为台北警总军法看守所11号牢房。我发现,李敖写剧本的能力,远远超过他写小说的能力,因为他是一个天生的演员,进入表演状态,他往往能够出人意料。如果在写作这个剧本的时候,滤掉过多的个人怨气,将他的胡说能力用于戏剧的场景设置,那么,接近达里奥·福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李敖自己还不知道自己的长处。
10、《中国性研究》,解构中国历史宏大叙事的学术随笔,属于典型的李敖式的“学术”思路。其主要方法是将抽象的符号肉体化,器官化。李敖在演讲、写作的时候,就经常采用这种方法。《易经中的性交文字》和《战国策中的性交姿势》还有一定的解构色彩和批判力度,后面就变成骂国民党的文字,外强中干,没有理性的力量,而且越到后面文字越粗糙,属于“早泄”式的写作。
11、《中国命研究》,学术随笔,没有什么新意。如果按照正规学术思路写,李敖的文章大多属于平庸的东西,除非他在研究中加入人体器官的类比来出奇制胜。
12、《要把金针度于人》,古籍资料汇编加点评。这本书是李敖编辑的《中国名著精华全集》的一个提要。
13、《独白下的传统》(1963),报刊随笔。这是青年李敖的成名之作,文风飞扬而有力,属于“战士”文体。亚里士多德认为,一个自由人最好的安排是,青年做战士,中年做统治者,老年做教士。李敖中年没有成为“统治者”,老年也没有成为教士,以致他到老年经常匆匆披挂上阵,硬要充当“战士”。这也不全是李敖的错,实在是社会史与个人史错位的悲剧。所谓“战士”文体,是因捍卫某种理想而产生的,一般都带有比较纯粹的浪漫主义色彩,肉欲因素恰恰很少介入。相反,文章中充满肉欲元素(用器官做比喻达到攻击目的)的文风,是一种硬要冒充青年文风的老年变态文风。李敖晚年的文章基本是这种类型。按弗洛伊德的观点,这是一种“补偿性”写作。
14、《独白下的传统》(1979),我暂时无法了解这本书与上一本书的关系。李敖在自序中自吹自擂地说:“这本《独白下的传统》,是一本‘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奇书……有了这本奇书,中国受苦受难的人才气象万千,才光芒万丈。”实际上也不过是对史料的个人阐释而已,没有他吹的那么牛,当然也比不上上面那本,
15、《李敖对话录》,主要是大陆记者访谈文章,概括起来就是——骂台湾、捧大陆、吹自己,已经进入了娱乐节目主持人的角色。
16、《李敖情书集》。
17、《李敖书信集》。
18、《坐牢家爸爸给女儿的八十封信》,这是李敖写给生活在美国的女儿李文的书信集。对这本书,我们只能尊重。在这本书里,我们看不到表演者,只看到一位慈祥的父亲。他为女儿讲故事、写诗,口气就像个大孩子,非常可爱。信中出现大量的英文,完全是在跟女儿套近乎,拉近距离,用心良苦。
19、《李敖自传与回忆续集》,大杂烩,包括自传、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李敖简介、给胡适的信、李敖著作查禁清单等。
20、《李敖密藏日记》,一个很有广告效应的书名。日记就是日记,为什么“密藏”?谁的日记不是“密藏”?既然出版了就不是“密藏”,“密藏”就不要出版。
21、《窗与窗外》,李敖与台湾新派文人的论战文字,矛头主要指向市场化的作家琼瑶及其小说《窗外》。引起争论的文章叫《没有窗,哪有窗外》。李敖对那些对窗内的黑暗不关注,只是热衷于窗外风景的新派流行小说极为反感,也对刚刚开始走向市场的台湾文学给予激烈的抨击(包括后来对三毛和金庸的批判),俨然一位“左派”斗士,不像他自己所标榜的是“自由主义”。
22、《为中国思想趋向求答案》,这是20世纪60年代初发表在《文星》杂志的一系列思想论战文章。属于李敖比较成熟的、带有强烈自由主义思想色彩的文章。李敖正是凭这些文章以“思想家”自居的。开始还在谈论问题,越到后面,就越迷恋于“论争”本身。也就是说,“辩论自身的逻辑”压倒了“真理应有的逻辑”。这就是李敖最大的毛病,也是他的表演型人格的必然结果。
23、《李敖的诗》,我不忍心评李敖的诗。有两种人不适应写诗,一是太理性,像胡适;二是太火爆,像鲁迅。李敖表面上像胡适,实际上无论思想还是性格都与胡适背道而驰,他和胡适的关系完全是一场误会。李敖那些白话诗,倒有点像《尝试集》里的东西。李敖贬低鲁迅,实际上他身上有很多东西属于鲁迅的缺点。不过,鲁迅不写白话诗,但古典诗还是写得很到位的。李敖是白话诗写不成白话诗,古典诗写不成古典诗。他竟然给余光中改诗,改成了顺口溜。当代白话诗难道是越流畅越好吗?这就叫自作聪明。
24、《孙中山研究》,本来我以为这是李敖的专业(历史学),不准备置喙。看过之后我发现,这本书依然沿袭了李敖独特的研究路子——史料加八卦。前面还是在耐着性子引证史料,颇有史学家的架势。到后来就涉及到“性”、“女人”之类,翻孙中山与陈翠芬的老帐,一副小报记者的作派。使人很难对他的研究有什么更高的期待。
25、《陈水扁的真面目》(与李庆元合著,2004)。写作这本书的时候,和《李登辉的真面目》的时候一样,台湾政治已经完全进入了一个泛娱乐化时期。我们经常能够从“东森电视台”看到台湾政界吵架、大打出手的镜头。李敖的这些书,跟早年的政论文章不一样。这些不过是政治娱乐节目中的一个小小的笑料而已。
26、《蒋介石评传》(与著名美籍历史学家汪荣祖合著,2000)这部书主要出自汪荣祖之手,在此不作评价。只是汪荣祖的一句话我至今不明白,说李敖:“以一人敌一党,在台湾没有第二个,其勇气可嘉。”汪祖荣只是说“敌”,没有讲述“如何敌”,使我百思不得其解。这是鸡蛋碰石头。要不就是一个铁鸡蛋,要不就是一块假石头。
27、《千秋评论——李敖杂文选》,文章合集,多有重复。主要是政治短论,外加一些文化和文学短论。这种文体是李敖的拿手好戏,一般都比较精彩。
28-29、《胡适评传》、《胡适研究》,据说这是李敖的代表作,所以我们得格外用心。打开一看,大失所望。几篇凑数文章凑在一起就叫《胡适评传》。李敖一直以胡适的继承人自居。不知什么原因,几乎每天都写日记的胡适,在《胡适日记全编》中没有一次提到李敖,倒是出现了雷震、徐复观、余英时、余光中等青年才俊的名字。李敖却言之凿凿地说他跟胡适如何有交情,反正死无对证。但就李敖的性格而言,使人不得不生出疑问。李敖曾经扬言要写出一部一百二三十万字的《胡适评传》,结果我们只看到这几篇凑数文章,再加上《胡适研究》,离一百二三十万字还差得远。问题不在于字数,哪怕一篇有见地的研究文章也行。只有《播种者胡适》一篇,稍稍像样。后面几篇似乎全是在论证他和胡适的关系。因此,不要相信李敖的话。他是一个用“嘴巴”说话的人,而不是用“脑袋”说话的人,像娱乐节目主持人一样。
30、《李敖语萃》,这又是典型的李敖文体,脱口秀、即兴表演。李敖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写成“语录”传世。但是在这个娱乐化的时代,这种愿望的确可以立马实现,但也会立马消失。这个时代就是李敖的最大克星。尽管李敖还在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地与之斗争,以便继续“一鸣惊人”。
31-35、《李敖发电集》、《李敖放电集》、《李敖来电集》、《李敖送电集》、《李敖通电集》。这几本为李敖1999至2000年的一些言论合集。估计是李敖网站上的“博客”短文。风格跟《李敖语萃》差不多。
早期的李敖是一位有为的热血青年。他因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这也是他在海峡两岸读者中还有一定口碑的原因。李敖反对台湾当权者,采用的是自由姿态,个人主义姿态。这曾经给当局带来了不少麻烦。李敖最主要的“话语策略”,就是将抽象的东西具体化,将高雅的东西低俗化,将“大叙事”变成“小叙事”,将“大道理”变成“小道理”。其实这就是一种典型的“民间叙事”的语法结构,再加上他的历史学识和文学口才,使他获得了广泛的读者。李敖的言谈方式,由“正剧”变成“闹剧”,大致是从80年代末期开始的。不是李敖的方式发生了变化,而是社会历史发生了变化。
近年来,特别是21世纪以降,全球文化都变成了一种娱乐文化。台湾在这方面的学习上,更是走在华人文化的前沿。台湾的娱乐节目主持人,个个都学会了李敖的那种言说方式(比如胡瓜、高一萍、吴宗宪、蔡康永、徐熙娣等等),他们的目的不在批判,而是在吸引眼球、增加点击率。在这个一切——政治、经济、文化——都娱乐化的时代,一切都成了一种表演艺术的时代,表演者难道不要反省一下吗?因此,李敖的那种娱乐化的演说方式顿时被这种消费文化所吞噬。李敖以为,个人化、独特性就是反抗,就是文化批判。他不知道这种东西正是消费文化的最大特点。因此,他成了一位年纪最大的娱乐人物。
1999年,我第一次在李敖网站上看到他张贴自己的正面裸体照片,我大吃一惊,以为是出来了一位新的艳星。在后来的大陆网络上,这种贴裸体照片的事件也层出不穷。难道这是个性化?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反叛行为?一位自称“历史学家”的人,不懂得历史发展的辩证法,用老黄历来看新风水,势必要闹出笑话。这既是李敖的悲哀,也是历史的“悲喜剧”。作为一位历史人物,我们对李敖的历史表示尊重,同时也对他今天的表演保持应有的同情。
李敖大陆之行这件事,让我们难以启齿。李敖一方面扮演“自由斗士”的角色,另一方面处处给人一种表演艺术家的样子(他就像魔术师,身上到处藏着表演的道具)。难道自由主义已经跟当代经济和政治一样,成了一门表演艺术?孟子所说的“反求诸己”,从李敖嘴里出来,怎么就那么像一句插科打诨的“台词”呢?“反求诸宪法”这句话从李敖嘴里出来,也像台湾校园歌曲那样流畅、“自由”。在“自由”的三个基本要素中,至少有两项与李敖毫不相干。这三个要素是:1、自主,个人不是他人意志的工具和对象(李敖反复强调是电视有限公司的老板让他来的,同时,虚荣心和表演欲一直在支配他的言论,他就是媒体意志的对象和政治意志的工具)。2、私人领域的权力和尊严(李敖基本上是一个思想和言论上的“露阴癖”,他经常采用个人尊严与公共政治同归于尽的左翼手法,他非常像斯威夫特《格列佛游记》中的胡耶人)。3、自我发展,即个人潜能的最佳状态,个体独特品质淋漓尽致的发挥(这一点李敖做到了,也就是他的表演潜能)。但他言之凿凿地成了自由派。
李敖利用戏剧语言符号的煽动性,表演或者冒充政治的正确性;他和电视有限公司的老板一起,用大众媒体传播的强迫性和广泛性,替代民意的广泛性。在这个“自由的圈套”面前,“自由主义”概念近于失效。现在唯一可做的,只能是对他表演艺术成败的评判,在这一点上,“超女”评委更有资格说话,而不是我们。大众传播和娱乐时代将早期的“斗士李敖”毁了。晚年李敖已经完全成了一位表演艺术家。我们都在“凤凰卫视”和“华娱卫视”目睹过李敖的表演术。他成了一个哗众取宠的人,他身上同时具备了古代优伶的一切缺点和优点。他最擅长的是用男女生殖器和性现象来比喻政治,许多电视台都在利用他来增加收视率。我在《李敖的言谈方式》一文中,曾简单地分析了他在北大、清华的说话策略,我称他的说话方式为“人来疯”,装疯卖傻,只要让他上台表演,他什么条件都接受。他还将文化、文学、政治,乃至“文化批判”本身全部“优伶化”。让人想起了柏拉图对诡辩术与辩论术的甄别——前者关注的是“诡辩的逻辑”,也就是说话和表演自身的逻辑;后者关注的是“正义”和“真理”的逻辑。他一点自我怀疑精神都没有,说汉语白话文写作的前三名都是李敖。他利用台湾对知识分子的相对宽容和海峡对岸的特殊身份,在大陆恣意妄言,逞口舌之快。他还以思想家自居,但我觉得他与思想家毫不沾边,他不过是一个辩士、诡辩家,迷恋于诡辩逻辑自身更甚于正义逻辑。
在众人的企盼中,李敖选择了媒体表演,选择了一种佯装小儿状的“人来疯”。李敖的轻浮表演,是对大陆绝望的沉默者的嘲弄。在旧表态运动中,中国人曾经苦于没有沉默的自由,今天我们有了沉默的3自4由,我们宁愿将这种自11由1看作是一种真正的表态的预演,一种追求正义逻辑的思索的前奏。如果在不敢说话的前提下,指望李敖的表演来拯救我们,那是我们悲剧中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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