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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柠:呼唤超越“苦役”的学术智慧

 

    我不大支持女孩子攻读博士学位,相信很多老师都同意我的想法。但这并不影响满校园走着低头踟蹰的女博士生,尤其是文学专业。她们作出这种选择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有真心喜欢研究文学的,有害怕面对社会而要在校园多“赖”几年的,也有已经在大学里工作而不得不拿一个博士学位的。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这一选择都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情。


    我的这一想法一直不便说出来,担心会被人误以为是“轻视女性”。其实我很尊重女性,特别喜欢阅读智慧的女性批评家的文章,它往往能够弥补男性思维的天然局限。女性思维的逻辑起点,总是与生命的真实经验密切相关,她们拒绝冰冷的、毫无生命感的逻辑,哪怕那种逻辑再严谨、再有体系。女性不仅仅形象思维能力超常,逻辑思维能力同样也可以是超常的。能够将两者结合得天衣无缝的女性,往往是一些男性望尘莫及的学者和批评家。就人文学科领域而言,国外的如美国作家兼文化批评家苏珊·桑塔格、英国作家兼文学批评家弗吉尼亚·伍尔芙、德国哲学家兼文学批评家汉娜·阿伦特等;国内的如作家兼文学史家冯沅君、作家兼文学批评家苏雪林、作家兼古典文学专家程俊英等。就这些天才的女性而言,其形象思维能力和逻辑思维能力,其直觉能力和推理能力的相互支持、相互参证,使得她们往往能发前人之所未发,言常人之所未言,并能以优美的文字表达其独特的见解。


    我认为在人文学科研究中,思辨能力和直觉能力两者不可偏废。思辨主推理和综合,直觉主发现和判断。所以,直觉能力可以帮助思辨能力节省体力,不至于在材料堆里累得气喘吁吁且不得要领。直觉能力强但思辨能力弱的,不适合做学术研究,但不影响她们成为优秀的作家或诗人。思辨能力强但直觉能力弱的,不适合从事文学创作,但可能会成为一位学者。如果我们的思维中直觉能力欠缺,只知道抱住“三段论”这件古老的“冷兵器”,那么学术研究一定会变成一件“体力活”,结果是在材料堆里折腾得半死,而且收效甚微。目前,人文学科研究沦为一种“体力活”的趋势非常明显。几年来审读博士论文的经验告诉我,那些论文从总体上看,问题意识不强甚至缺席!材料多如牛毛,观点难见踪影。表面上一看,论文一章一节的,很有逻辑似的,但大多数是一种逻辑的平行排列,像一个“并联电路”,而不是对一个问题的纵深逻辑的推衍。或者说像教材写法而不像论文写法。


    尽管有“某某数据库”、“某某期刊网”在帮助我们,好像在为我们节约时间,就学术研究和学位论文的写作而言,这种数据库思维或期刊网思维,是无法真正解决问题的。面对海量信息、大堆材料,如何判断?如何选择?如何与真正的问题意识接轨?如何纳入整体叙事逻辑?如何把握逻辑推衍中“问题域”的复杂演变?依然是一个大疑问。除非超越那种“搜索器”思维和体力活思维,将敏锐的直觉能力和严谨的思辨能力结合起来,才可能会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才可能将大量的精力放到对真问题的思辨和论述之中。也就是说,我们是在做一件智慧的事情,而不是一件材料搬运工一样的重活。


    如果是一件“体力活”,那么女性,特别是体质较弱的女性,就不大合适做这件事。如今北京一些著名大学的文学博士论文,动辄15万、20万字。此外,还有进校之后一年之内大约5万到10万字不等的“开题报告”,然后是毕业前夕的“预答辩”,基本上可以说是一件繁重的体力活,博士生普遍感到不堪重负,女博士生更是如此。“青灯黄卷伴更长”,青春年华却面带菜色,眼珠儿转得越来越慢,脑子却并没有快起来,苦不堪言的样子,让人于心不忍。


    对于人文学科研究而言,没有什么比生命的封闭状态更可怕的了。真正的创造性,固然需要扎扎实实的材料占有和梳理的功夫,但更重要的是真正的问题意识和敏锐的直觉发现能力。“发现”本身就是一种创造性的思维。只有创造和发现,才是生命的本质属性,才不至于在重复中将生命消耗殆尽而两手空空,而是与生命经验的展开并肩同行。我甚至觉得,具有创造性的人才会青春焕发、目光有神。这是不是人文学科研究和写作的神髓呢?


    周雪花博士任教于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2007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师从张健教授攻读博士学位。她曾经选修过我为博士生开设的《中国当代文学热点难点问题研究》讨论课。我也目睹了她的论文写作的整个过程,从选题、写开题报告,到学位论文的写作、修改。她很认真,也写得很辛苦,当然进步也是神速和明显的。在开题报告和论文写作的过程之中,她的刻苦精神令人钦佩。周雪花不但对自己的研究对象(铁凝的小说)有了深入全面的把握和理解,而且对研究方法(叙事学理论)也有了更深的掌握,特别是在将一种新的方法用于作家作品的全面研究时,下了很大的功夫。其博士论文中对铁凝小说叙事的“空间经验”研究的那一部分,尤见功力。通过几年的了解,我欣喜地看到,她已经能够更为自如地运用理论思维,对文学的判断和表达,也达到了较高的水平。

    用一种既成的理论去研究一个既成的作家,可以算是一种“应用研究”,但也存在一定的危险。一种理论的发明,是建立在对作家作品的批评和细读基础上的。换句话说,对一位作家作品的细读,有可能产生一种新的理论。这是一件极具挑战性的工作,也是对“批评的世纪”的一种回应和召唤。在周雪花即将离校的时侯,我们有过一次交谈。我对她说,要保持和发挥敏锐的艺术直觉这种女性的长处,从细读和批评开始,从个性化的批评写作开始,从给学生讲述一首诗歌及其语言的“元素构成”开始,从讲述一个短篇的“分子结构”开始,积少成多,然后才有真正的学术上的归纳和总结。更重要的是,将学术研究变成一个愉快的精神秘密的呈现过程,而不是一种搬运材料的苦役。

    周雪花的博士论文就要出版了。她的导师张健教授因工作繁忙,委托我代他为周雪花的新书写一个序言。根据自己的经验,我随手写下一些感想,不仅仅是写给周雪花的,也希望对那些正在准备博士论文的人有帮助。我想提醒的是,要经常从“某某期刊网”或者“某某数据库”上面下来一阵子,“掩网静思”,仔细琢磨一下:自己究竟在干什么?为什么要写这篇论文?除了拿一个学位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意义?它与我们生命价值的关联是什么?对这些基本问题的再思考,或许会让我们从材料的重负和苦役中解放出来,重返人文学科研究的心灵起点,进而直指问题的核心。(张柠,2010年端午节写于北京师范大学)

 

◎本文是为《永远的瞬间》(北京出版社,2010年7月)一书所写的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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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柠

张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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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籍江西,1958年9月出生。1990年开始发表作品。1991年考入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世界文学专业,1994年7月获文学硕士学位。毕业后分配到广东省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工作,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批评与大众文化研究。正高职称,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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