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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柠

在节日噪音中我们死而复生

 

某位前卫艺术家曾经对我说,“乐音”体系早就腐朽不堪,它已经成了坚不可摧的“意识形态”体系的帮凶。为了“解构”这种“声音意识形态”,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依赖一种被“乐音”体系排斥在外的元素,也就是“噪音”。将“噪音”加入旋律之中是惟一的出路。我不停地点头,装作懂了,其实似懂非懂;或者说理论上好像懂了,实际上还是没懂。因为我害怕“噪音”,特别是“人工噪音”。我不知道那位前卫艺术家所说的“噪音”究竟是什么。我隐约感到,噪音瓦解乐音的念头,在今天似乎显得暧昧而滑稽。

 

所谓“现代化”过程,就是“乐音”体系崩溃的过程,是“人工噪音”取代“乐音”的过程,是整个声音体系不断“噪音化”的过程,伴随着失聪和失语后遗症。比如,“卡拉OK”机将歌唱变成了噪音,电视机将歌曲、戏曲、语言交流全部变成了噪音。电视机和“卡拉OK”机,是人类两种最滑稽的发明。它们是“噪音化过程”最典型的“两个代表”,就像传统人工噪音中的锣鼓一样。原来的人一听见锣鼓声就莫名其妙地热血沸腾,现在的人一看到“卡拉OK”机和电视机就莫名其妙地激动。人们已经迷上了噪音,离开噪音睡不踏实,还可能引发多种疾病。科学家因此开始研究如何变废为宝,试图利用噪音的杀伤功能,比如,“噪音制癌法”、“噪音驱蚊法”、“噪音除草法”,等等。

 

我们已经被“噪音”重重包围,日常生活如此,节日更是变本加厉。这是一个声音之谜。自从北京城区对鞭炮解禁后,每逢传统节日,我们都要接受强力噪音的考验。“春晚”的噪音一结束,真正的老噪音便开始了。五花八门的焰火,二踢脚、三踢脚、九踢脚的爆炸声,在整个城市上空轰鸣,像空袭一样,从子夜一直持续到凌晨,伴随着闪烁的火光和满地的碎屑,让人想起儿时乡村的除夕之夜。如今,传统老噪音(嗓子、锣鼓、火药等)配上高科技装备(扩音器、光电设备等)卷土重来,更加气势汹汹。家住北二环边,门前的小河旁正好有一条较宽的绿化带,是燃放鞭炮烟花的风水宝地。周围所有的爷们儿和孩子们,都集中在这里撒野。娘们儿双手捂着耳朵尖叫。各类杂种宠物狗吠成一片。脸上那种炮火声也压抑不住的幸福笑容,是他们共同的表情。

 

在鞭炮和焰火爆炸的瞬间,平常僵硬的表情,警惕的眼神都不见了;爆炸轰鸣声,取代了平时凶狠的语调。巨大声响带给他们的不是惊悸,而是激动、陶醉,仿佛只有重磅炸药或强力噪音,才能炸开长久封闭的心灵。点燃爆竹,就像点燃自己冻僵的躯壳,“呼――”地一声腾空而起,在空中粉身碎骨,灵魂像碎屑一样再一次跌落到地面,“嘴巴”还在空中飞翔、吼叫。“爆炸-腾空-粉碎-跌落-欢笑”,像一出自编自演的“涅槃”戏剧。

 

城市如此,乡村更甚。千里迢迢、九死一生地赶回家乡老火炕边团聚,相守在一起的方式不是面对面地聊天和交流,而是哑巴一样围着电视,将声音开关调到最大档,仿佛电视噪音就是他们共同的心声。既没有交流的语言,更没有祈祷的声音,只有各种人造的噪音。所有的噪音临时组成了一个庞大的乐团:电视机噪音是“主旋律”,猜拳行酒令和酒后胡言是“男声部”,嗑瓜子和剁饺子馅儿的声音是“女声部”,鞭炮爆炸声像“打击乐”,搓麻将的哗啦声像“弦乐”,废话连篇的吹牛好比是“管乐”。辛苦一年,等待的就是这个“强力噪音乐团”的演奏,一年一度“苦难—幸福”的轮回,此刻抵达巅峰。

 

噪音能够产生“意义”,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情。有强大的节日噪音垫底,什么样的噪音都能对付,管他什么工业噪音或人声噪音,都不在话下。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忍受噪音、参与噪音生产,为的是融入当代资本生产的噪音体系。而节日噪音是对日常噪音的超级“戏仿”。作为日常噪音的仿冒物或对立物,节日噪音一年数次间歇性发作,并将日常噪音放大到极致,以滑稽、夸张的面目抵消了日常噪音的强权。两种容貌相似的噪音,一开始就南辕北辙:日常噪音生产的根据是“意义”(敛财),结果是嘴巴的沉默和心灵的死寂。节日噪音生产的根据是“无意义”(浪费)。以沉默为代价的敛财是痛苦的,“浪费”是幸福的,每一个人此时此刻都成了“散财童子”。这就是节日噪音依赖症的潜意识根源。

 

因此,以“噪音”瓦解“乐音”的企图,是一种“知识分子”前卫艺术家的思维方式,它以“对抗”的姿态出现,其中孳生着逃避而不得的“恼怒”乃至“仇恨”。以“噪音”抵消“噪音”,是一种民间的思维方式,它以融入的姿态出现,其中孳生着“喜乐”、“忘我”,带着某种“玉石俱焚”的快感。

 

节日噪音依赖症,是一种千年不变的顽疾,死而复生的节日“休克疗法”也千年不变。这是农耕文明世界一种特殊的、循环往复的“救赎”方式。经过强力节日噪音的“洗礼”,人们像死了一次似的,然后再次重返日常生活。大嗓门儿说话、吵闹,不过是节日噪音在日常生活中一个小小的回声。但是,在各种噪音(日常的、节日的,手工的、机械的)控制下,人们已经失聪,丧失了倾听自然声响的能力。人们已经失语,丧失了自言自语(默默地跟老天爷、谷子、鸡鸭、板凳聊一会儿)的能力。更可怕的是,他们渐渐失去了轻声说话和交流能力(与他人交流心声),而察言观色的能力却越来越强。可见,这种强噪音休克疗法,只能救命,但不能保证不出后遗症。因而,特殊的“救赎”方式,不过是救了个哑巴。

 

        2009130日

【为《艺术世界》约稿而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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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柠

张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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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籍江西,1958年9月出生。1990年开始发表作品。1991年考入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世界文学专业,1994年7月获文学硕士学位。毕业后分配到广东省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工作,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批评与大众文化研究。正高职称,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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