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届骆一禾诗歌奖获奖感言
日本动画片《神奇宝贝》中,有一种小怪兽叫“胡说树”。它的身体和脑袋是石头,却伪装成一棵树的样子。它最大的特点是不断发出“胡说,胡说”的叫声,但每次发出“胡说”声的含义都不一样,听得懂的人为我们翻译出来,有时是“天气很好,肚子很饿”,有时是“天气很饿,肚子很好”。它所说的内容在不断变化,但听众却只能听到 “胡说胡说”的叫声。
“胡说树”是一个将声音与意义的确定关系搅乱的滑稽形象。它的游戏性的言说具有解放性,但当它一味扮演游戏者的形象时,便导致了声音与意义的分离,言说的无意义。在现实生活中,人们所发出的喧闹之声,听上去很像 “胡说树”的叫声。而在现实的耳朵中,诗的声音,却像另一棵“胡说树”在胡说。两棵胡说树各说各的,谁也无法听懂对方,又无法让对方住口。语言的喧闹,掩盖了语言的问题。语言一开始是自由的发声,是诗与真的合一。但在历史和社会中,语言被实用功利逻辑简化,被各种意识形态扭曲,它所遭受的异化和污染,堪比土壤与河流中的重金属污染。
现代文化一方面解放了语言,一方面也使得语言的处境更加复杂。由于总体性和确定性的丧失,以及对于话语权利的任意使用,人不再相信存在“不可言说之物”。或者说,即使我们恩准了“不可言说之物”的存在 ,将它们打发到隔壁的屋子里,却不再相信面对它们有保持沉默的必要。说起话来更方便也更无所顾忌,于是变得不知所云。公共话语与私人话语之间,信息与秘密之间,失去了界限。政治、商业与娱乐消费话语的急剧繁殖和交叉感染,使得语言的真实性和诗性面临各种危险。语言不再像它诞生的时候那样与“真”合一,而是成了人通往“真”的道路上的迷魂阵,成了人无法摆脱的最大敌人。
诗是语言危机最敏锐的探针,也是从语言困境中拯救语言的救生衣。诗的声音,指向言语之前和之后的东西:沉默。诗歌运用复杂多义的语言,不是为了穷尽词语和事物的意义,而是揭示出词语和事物的无法穷尽,从而让言词与事物一起,不断获得新生。诗就像一只手指,指向词语和事物四周的沉默,就像书页上的诗句,提示着潜伏在它四周的巨大空白。这种沉默和空白,不是取消生命的死寂,而是歌唱-沉默-歌唱-沉默-歌唱-的循环。
我用我的诗歌片段来结尾:
诗歌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草履虫活着,蜥蜴活着,蝴蝶活着
恐龙活着
所有爬行和飞行的东西都活着
葬礼上,一个孩子发现它的眼睛还在眼皮下转动
但它捐出了自己的眼角膜
所以它将永远看不见自己的死亡
颁奖典礼上的致谢辞
感谢你们赠与的珍贵礼物。感谢诗,以及人身上的诗性。对于这种与生俱来、普遍存在的诗性来说,诗只是它的表现形式之一。在我们称为“现实”的这个世界中,人身上的诗性常常被压抑、遗忘,乃至陷入昏睡,诗歌以自己的方式,提示和见证了它的存在。最后,人身上的诗性是从哪里来的呢?无论是谁在我们身上种下这颗种子,无论是上帝,还是别的什么怪人干的,应该感谢他。
( 2012年2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