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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柠

走失的复仇英雄和凶杀故事

   在“事故”多于“故事”的今天,要写一篇现实题材的小说并不容易。事故的新闻性和故事的消费性,往往是制约小说创作的两大障碍。对事故(比如拆迁及其一系列恶性后果)的转述要求及时,这是新闻报道的长处。对故事(如死亡或者复仇凶杀案)的描写需要刺激,这是通俗性消费作品的目标。将事故和故事作为叙事材料,使之转化为艺术小说,而不是新闻报道和刺激性故事,这对作家是一个严峻的考验。

 

青年作家任晓雯的中篇小说《阳台上》,就是一篇以现实“事故”为故事基本线索的优秀小说。老作家沉湎于“超历史”的艺术秀,更年轻的作家正在大玩穿越、玄幻、悬疑等类型小说把戏。任晓雯的小说叙事,既有强烈现实关怀,又不囿于现实逻辑的束缚。她编织着叙事的“阿里阿德涅之线”,引读者走进生活现场,并领他们穿越现实的泥淖,走向一片未知的光晕之中。

 

   小说开篇,叙事者假装要讲一个复仇或凶杀故事:城市的街道上弥漫着腐臭的气味,碾死的老鼠尸体像纸片一样粘在路中央,下水道口堆满了垃圾,小说主人公张英雄,手持一把折叠刀,尾随拆迁小组组长陆志强的女儿陆珊珊,在城市的小街上逶迤蛇行。看着这些文字,读者感受到如恐怖片般的紧张气氛。可是直到小说的结尾,那个诱人的凶杀故事也没有出现,读者和小说的主人公张英雄、陆珊珊一起,“消失在一片金色之中”。

 

    一个复仇或凶杀故事消失无踪。主人公张英雄,他的名字和性格之间的强烈反差,构成了对复仇英雄的反讽。张英雄因父亲张肃清被陆志强气死,而萌发复仇的念头。但复仇者张英雄,不是鲁迅笔下的古代剑客宴之敖者,也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对资产阶级复仇的拉斯科尔尼科夫,而是一位疑问重重、犹豫不决的当代人。在阅读过程中,伴随着嗜血的心理期待,和隐藏在潜意识中的隐秘快感,我们的重口味不断地被化解。

 

   诱人的复仇或凶杀故事被什么所化解呢?被主人公的犹豫不决所化解?这是一个“哈姆雷特式”的古老的人性或文学主题。张英雄完全能够轻而易举地拿着折叠刀,走向陆志强和陆珊珊。他之所以没有成功,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是他迷恋于观看,甚至借助于望远镜,观看陆家阳台和阳台里面的生活场景。观看行为改写了复仇的时间、空间和速度,也软化了张英雄冷漠刚硬的心。对现实场景之中具体的人物及其神情的关注,是一种特殊的叙事视角和人文态度。正视一个人(乃至小狗)的表情,特别是眼神,会产生对恶念的阻止效果。这是人类特有的“凝视现象学”所产生的神奇效果。

 

   最直接的化解力量,当然是作者的叙事,它延宕在张英雄走向凶杀和复仇的中途,让张英雄无法抵达自己所策划或想象的“凶杀现场”。生活场景中蜂拥而至的细节所产生歧义,还有因此而起的人性和良知的萌发,都需要时间。抵抗目的论的缓慢叙事速度,就是拖延走向邪恶或死亡的时间,减低张英雄走向复仇和凶杀的速度,毁掉张英雄成为“英雄”的空间。

 

   踌躇满志的复仇英雄张英雄,走失在生活细节和艺术想象的迷宫中。失败的复仇故事,使得他成了伙伴们的笑料。然而幸免于难的,不仅仅是逼死张英雄父亲的拆迁组长陆志强、和他的女儿,也包括我们这些“心藏大恶”、追求阅读刺激的读者。

 

和“老作家”相比,年轻的任晓雯的叙事技巧,也许并没有那么成熟老练。但技术可以用时间弥补。我看重的是她在小说技术背后体现出来的现实情怀和精神追求。现实是艺术的材料,艺术是精神的材料。只有将现实和精神成功地融入艺术之中,现实、艺术与精神才能同时获救。

 

   回到小说《阳台上》。没有梁山好汉那种快意恩仇、血溅衣襟。可怜的张英雄,将仇恨一饮而尽,就像饮下一杯垃圾饮料,热血骤然降温,“英雄”以死亡的形式“复活”。我们用不着因阅读快感的缺席而失望。这种现实中的失望,或许正是文学要传递的希望,尽管它依然是那么渺茫。(20110928

 【“中国文学现场研究与评价工程”2011年8月“月度人物·任晓雯”作品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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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柠

张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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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籍江西,1958年9月出生。1990年开始发表作品。1991年考入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世界文学专业,1994年7月获文学硕士学位。毕业后分配到广东省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工作,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批评与大众文化研究。正高职称,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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