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柠
诗歌:时代的精神气象和青春文体
首都高校原创诗歌大赛,已经举办了6届,11月10号晚将举行第6届“颁奖典礼及诗歌朗诵会”。从活动的题目上看,好像是一件大事,实际上不过是一千件“大事”中的一件而已。校园到处都是彩旗飞扬的招贴,最豪华、最显眼的招贴,都给了企业成功人士的现身说法,明星大腕的秀场,雅思、托福、GRE高分指南演讲会。诗歌颁奖典礼的广告条幅,悄悄地挂在一棵枯瘦的树干上,孤独寂寞得让人怜悯。整个活动也显得潦草,没有影响力。
北京高校的在校学生约80万人,本届诗歌大赛的参赛作品却只有约400首,平均2000人写一首诗。与80年代高校诗歌社团的盛况和诗歌大展的规模相比,有天壤之别。这些数据当然不能证明大学生诗歌创作的艺术水准,但却说明了诗歌创作在当代生活中的寂寞处境。谈到20世纪80年代诗歌状况的时候,诗人王小妮说,“那是诗歌的盛唐时代”。由此,我想起了美学家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对唐代美学的论述。他用“盛唐之音”,“青春李白”来形容那个令人神往的时代。那两个短句,与其说是对中华审美历史的描述和赞美,不如说是对诗歌这一“青春文体”的描述和赞美。
一个时代的精神气象,一定是首先在作为青春文体的“诗歌”中得以体现。通过诗句我们能够感受到唐代的精神气象:“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天子乎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这就是“盛唐之音”,自信而且骄傲,恣意而且纤细,任性而且倜傥。这就是一千多年前的青春文体和青春风格,它是“青春”与“诗歌”两相结合的典范。“青春”指向的是人格上自由或率性,脱口而出,毫不掩饰,自由无碍;“诗歌”指向的是美学意义上的想象力、创造性和形式上的再发明。
每一个民族在不同的时代,都有自己的青春之音。比如,以马雅可夫斯基为代表的“未来主义诗派”;以金斯伯格并为代表的“嚎叫诗派”,以普拉斯为代表的“自白诗派”,等等。20世纪的中国也不例外,它曾经出现过两次青春之声的迸发,集中在30年代和80年代,我们自然想起了“新月派”、“湖畔派”、“朦胧诗”、“口语诗”等词汇。这些诗歌发出的声音,尽管有些杂乱、焦躁,还略带颓废,但总算是一个时代青春的呼喊,基本上符合“脱口而出,毫不掩饰,自由无碍”的标准。90年代至今的20年间,诗歌创作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萧条局面。诗歌从公共领域全面撤离,躲进了“虚拟的世界”,躲进了自费印刷的“诗歌记事本”。青春文体,不是变得害羞、犹豫、滞涩、喑哑、破碎,就是变成一种依附在各种权力话语之上的虚张声势。
青春文体的衰退这一严酷现实,被市场上另一些文体的兴起所掩盖。首先是一种“伪青春文体”,或者叫“青春小说”,在市场的保驾护航下,它几乎成了我们这个时代“青春文体”的代表;它以一种带有浓郁的小资情调的口吻,在讲述所谓“青春故事”,实际上不过是一个“消费传说”。第二种是可以命名为“老年文体”的消费品,这是“历史”给中国人特殊的礼物,比如“某朝的那些事儿”之类。它是对陈腐历史的二度叙述、三度叙述,它不断地搅动千年历史的酱缸,使之散发出隔夜乃至隔朝的“酱香”。第三种可以称之为“中年文体”,也就是“公文文体”。这是一种性命攸关的文体,它关乎每一个人的日常生存和未来去向,对于它的逻辑和格式,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夜以继日地操练,要熟悉到比对自己的灵魂还要熟悉的程度,最好将自己的灵魂的格式,也变成公文的格式。
三种文体:“伪青春文体”(消费现在)、“老年文体”(消费过去和历史)、“中年文体”(应酬现世生活),仿佛共同构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精神生活的全部图景。而真正属于青春文体(站在现实的泥土上想象和建构未来)的诗歌,在它们面前黯然失色,就像校园里彩旗飘扬的招贴缝隙中,那条褪色的红布条广告,上面写着几个暗淡的文字:诗歌大赛。2010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