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柠:文学牧场上的纯牛奶和纯文学
尽管我经常在课堂上讲“纯文学”,但在公共媒介中却很少涉及文学。我觉得,对于那些在生活中疲于奔命、苦苦挣扎的人而言,谈文学问题太奢侈,不如谈一些与现实相关的话题。当我正在这样想的时候,却发现很多人都在谈“文学”,有的还大谈“纯文学”,说“人生在世,要有点精神追求”。到头来,仿佛我是一位没有精神追求的人似的。一位著名的出版商在会上用北方方言说:“我们出版的都是虫文学(纯文学),很虫情(纯情),很干净。你们研究的都不是虫文学,烂七八照(乱七八糟)的”。他可能是在文学的胡子里发现了虱子,于是干脆把胡子剃了。
那些在公开场合大谈所谓“纯文学”的人,其实关注的是畅销故事。问他为什么畅销呢?说因为美啊。为什么美呢?因为感人啊。为什么感人呢?伤心啊。为什么伤心呢?流泪啊。为什么流泪呢?心酸啊。心酸、流泪和感动就等于文学吗?……我不敢再追问下去了。
不断地向别人提问就是冒犯,就是不断地向别人的灵魂施压,用逻辑的利剑,直指概念和思维的死穴。我想起了古希腊“提问之王”苏格拉底,他喜欢刨根问底,带着一股“追寇入巢”的狠劲,恨不得把整个雅典城邦的人都问死,大家都感到有威胁,于是召开公民大会,通过投票表决,判处苏格拉底的死刑。时至今日,类似的判处警报并没有解除,提问的危险依然存在,我们这里尤甚,于家只好沉默,不是在沉默中爆发,而是在沉默中“暴发”。当“爆发”和“暴发”都没有希望的时候,就只剩下喃喃自语了。
为了让复杂问题便于理解,我只好采用比喻的手法。文学牧场上有两头奶牛,一头叫“严肃文学”,一头叫“通俗文学”。“严肃奶牛”吃自然生长的青草长大,饲养时间很长,而且产奶量很低,有时候一生也就一桶,但纯奶度很高,营养价值也高。相反,“通俗奶牛”吃含催奶剂的人工饲料长大,饲养时间很短,产奶量极高,每天都哗啦哗啦的,还批量生产,但纯奶度很低,价格自然也低廉,但喝多了可能会出现“提前发育”或者“尿结石”等不良症状。
上面“纯牛奶含量”的比喻,指的就是“文学性”的含量。严肃文学的文学性含量高,通俗文学的文学性含量底。不要问我“文学性”是什么,如果我知道的话,早就申请专利并批量生产了。但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它是“营养”,而不是“三聚氰胺”。所以我们说,“文学性”是文学之所以为文学的一个秘密。严肃文学创作,在不得不采用公共语言和公共故事的前提下,试图无限地逼近这个秘密。它在探究精神乃至灵魂的秘密。通俗文学的创作并不计较这些,而是在语言惯性和公共故事层面兜圈子,它永远也不会脱离公众的审美惯性,目的在于照顾更多人的肠胃。这就是畅销的基本前提。
畅销故事可以分为两类,一是过去发生的历史故事;二是刚刚发生的新闻事故。历史故事可以瞎编:冒充真实的、戏说的、穿越的。它就好比一个民族的“老火坑”,看上去脏兮兮的,但可以为“精神犯困”的人提供休眠场所。新闻事故关注的是正在发生的事实,它就像一个现实中的垃圾场,为拾垃圾者“寻宝”和争斗提供机会。真正的文学,既不是“历史”也不是“现实”,而是历史和现实基础上发生的“梦”,是安放在现实地基上的历史老火坑上失眠者的“梦”。它不是历史,因为它要指向现实。它不是现实,因为它要指向未来。将历史、现实、未来压缩在一个梦的结构里,将精神秘密隐藏在一个完整故事里,这就是严肃文学的主要工序。解梦,既要讨论历史,也要关注现实,但最终还是指向未来。文学因此而有“乌托邦”性质。
近年来,一方面是文学边的缘化仿佛已经成了一个骇人听闻的事实。另一方面,打着“纯文学”幌子的人却越来越多。说明“文学”的权威性并没有消失,因而蕴含着商机,也蕴含着新的生机。否则我们就无法理解,为什么出版商喜欢打“纯文学”牌。这就好比牛奶生产商:一边在饲料和牛奶中添加各种各样的怪物,一边还在高声喊叫:纯牛奶、纯牛奶。
毫无疑问,“纯文学”至今依然是一个好招牌。它犹如一袭美丽的嫁衣,不断地被穿到“非文学”那位“丑丫头”身上,目的在于能尽快地嫁出去。但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问题的关键在于,当人们把“纯文学”这个招牌也抛弃了,或者说,这个招牌一点市场效应都没有了,那才是文学的真正末日。(2010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