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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柠:“黑砖窑”里的笑声

——读巫昂长篇小说《星期一是礼拜几》

 

    在读巫昂刚刚出版的长篇小说《星期一是礼拜几》的过程中,我一直在哈哈大笑。因此我要感谢她给了我一次愉快的阅读体验。面对这幅中国当代报刊文化的“群像”,我建议记者和编辑们都去读一读,更愿意推荐给那些有职业“锁眉病”的人都去读一读。

 

    我并不是说好的长篇小说一定要让人哈哈大笑,让人哭的小说也可以写得很好。但毫无疑问,“令人发笑”是近代长篇小说传统中最古老的因素。“哭”不过是“笑” 的衍生形式。如果硬要在这两者之外找到一个第三条道路,那就是产生于20世纪的、既不哭也不笑的、反叛十八十九世纪传统的“酷”小说,但这种风格很快就使长篇小说蜕变为哲学,让人望而却步。

 

    笑的传统的丧失,是长篇小说堕落的明显标志。我们不但失去了真正的“笑的生活”,甚至再也难有像读《巨人传》、《唐吉诃德》、《好兵帅克》时那种哈哈大笑的体验。我们的笑神经仿佛已经坏死,除非面对电视晚会上装扮残疾人的国宝级小品,瘫痪的笑神经才突然像饿狗扑食那样跳起来。更可怕的是一种像“转基因”似的东西,它将“笑”和“哭”人为地扯在一起,矫揉造作,让人哭笑不得,还美名曰“含泪的微笑”。恕我愚笨,怎么也演不出这样的表情,某些综艺节目主持人可以轻易做到。它也是“官方纯文学”的一条重要标准,因为它像主流媒体的新闻一样,试图将坏事演成好事,将灾难和眼泪变成“含泪的微笑”。

 

    巫昂小说中所写的故事本身,其实一点也不好笑。那个笔名叫“以千计”的记者,整天顶着挨骂和“末位淘汰”的压力,劳碌奔波在黑砖窑、黑煤窑、坍塌的山体边、拆迁的现场,冒险躲开地方警察的监视,去缠着错判的案犯、误诊的病人、打瘸的民工挖料。这位新闻记者、底层文人“挣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无房无车、爱情失败,屁股都被主编踢肿了。但这些悲惨的故事,为什么会产生哈哈大笑的效果呢?当然是巫昂的叙事在起作用,其中两个最主要的要素,就是“艺术夸张”和“叙事错位”,特别是“错位”。

 

    记者“以千计”经常遭到主编的语言折磨和人身攻击,最典型的就是辱骂和踢屁股,一脚踢出主编室。这一点也不好笑。可是,当主编使尽全力正往他的屁股上踢去的时侯,他屁股却突然闪开了,主编的脚失去了攻击对象,也就失去重心,扑了空,一个趔趄,这就很好笑。因为被攻击者的身体突然缺席,导致力学上的不平衡,进而导致攻击者同时成了攻击者和被攻击的对象,就像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样。所以,过错不在这位被攻击的记者,而在于精神现象和物理现象的双重“错位”。

 

    第一种 “错位”是,“以千计”发现了攻击者,但他并没有选择维护自己的“尊严”,像英雄似的,而是撒腿便逃,我闪,很滑稽也很真实,这是属于价值观和人生观的错位,两个对象的观念不一样。第二种“错位”,是“以千计”根本没有发现攻击者,而是凑巧正要离开去干别的事情,不小心移开了自己的屁股,让主编踢出去的脚来不及收回,扑了个空,这属于时间和空间上的力学错位。两种“错位”,都有意无意地化解了对抗性的攻击和伤害,或者说将攻击和伤害消融到“笑”里面去了,这不失为一种“伟大的和解”形式。这种形式,我们在卓别林和唐老鸭的表演中经常见到。如果巫昂的主人公不是这样,而是怀着满腔的“新闻理想”和“人文关怀”与主编对着干,那就成了悲壮的事业,成了悲剧,于是我们只有哭而不是笑了。这不是巫昂这部小说要干的事情。

 

    更有意思的,是这件事情的最直接的外观:“以千计”的闪屁股和主编的猛踢和趔趄。如果我们站在远处观看,它的局势就更明显:“以千计”身子一闪,像被谁踢了一脚似的,主编的身子也一闪,像是被一位更大的主编踢了一脚似的。“以千计”在出丑,主编也在出丑,两个小丑同时成了这出喜剧的演员。叙事中的时空错位、价值错位导致了“笑”的效果。其实这是一个自虐、施虐和受虐的故事,仿佛一次“SM”表演。主人公以千计还多次在通州的出租屋里,用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地抽在自己身上。以千计和主编,两种不同类型的“傻瓜”和“小丑”,他们都属于文论家弗莱所说的“低于一般人”的原型。不同之处在于,以千计发现了这一点并因此而自卑,而主编没有发现这一点,一直在冒充大尾巴狼。

 

    所以接下来我要谈论的“主编文化”并非多余,因为京城著名杂志《三周刊》的主编,是这部小说的第二主人公。这里允许我插叙一个小故事:我自己差一点也成了主编。单位一把手不满那份印刷2000份还堆在仓库的机关刊物,发誓要振兴;通过向各地文学界老友咨询之后,找到了我商谈数次。最后提交到领导核心层讨论,二把手、三把手积极献言:这么重要的阵地交给他,您放心吗?出了事怎么办?这一问让一把手退缩了,此后见我就装作没看见似的。我的一位老友,为了由副主编转为正主编,还特地加入了组织,熬到到快要退休了,也没给他这个位置。可见主编不是谁都可以当的。今天好了,主编满天飞:正刊主编、副刊主编、官刊主编、民刊主编、常务主编、执行主编,有点小权和小钱,都可以成为主编。一方面是多就失去了意义,另一方面是还有大批往上面蹭的。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文化现象。这种主编文化究竟有什么特点呢?

 

    主编像“穿越小说”的主人公一样,在不同时空中来回穿梭。他们兼有多重身份,担当多重职责,极端操劳也极端兴奋。他们要同时应付官员、董事长和文化人。面对官员的时侯,他们要谈文化,谈如何增加中国的文化软实力,以及如何传播先进文化问题。面对董事长,他们要谈新闻理想和人文关怀,在刊登软广告美文的同时,也要关注底层,为董事长们资本原始积累时期留下的“原罪”,提供用资本赎罪的机会。面对文化人,他们要大谈办刊的策略和成功的秘诀,更重要的是要展现自己的融资成就。因此,他们既像官员,又像董事长,但又念念不忘自己的文化身份,深夜还要操练自己的写作技巧,在自己主编的报刊上发表一些美文。最终可以想象他们的形象,简直像卡尔维诺笔下的恐龙。

 

    对于他们手下的编辑和记者而言,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主编们的脾气和趣味。如果碰上一位像巫昂笔下那样的主编,有小资趣味,那就惨了,因为他已经形成了自己的怪癖,比如不喜欢分号,只喜欢逗号和句号;不喜欢长句子,喜欢嘎巴脆的短句子。还有,主编们在编辑部里特别瞧不起同行文人,对文人赖以立命的“人文情怀”不屑一顾,甚至大肆攻击。弄得小编和小记们误以为自己的文章里不需要这些,并且渐渐地试图变得跟主编一样精明。但是他们又错了,遭到主编的痛骂。文章中没有一点新闻理想和人文关怀,怎么面对世界500强的董事长?文章不写得有文化一点,怎么对得起正在狠抓文化建设的官员?

 

    其实,主编文化是一种骑在权力文化门槛上四处张望的边缘文化。它极不稳定,尤其是新闻出版业改制之后,这一特点更为明显。在真正的权力面前,主编不过是权力的仆人。在金钱这种权力面前,主编就像一个乞丐。由于整天跟文化界之外的人应酬,原有的文化积累逐渐消失,使得他们的文化身份也愈加可疑。剩下来最值得信赖的就是数钱了,可是却经常遇到审计部门的麻烦。无论在权力链条、资金链条还是文化链条上,他们都处于“末位淘汰”的边缘地带,就像《三周刊》的记者以千计一样。这是一种令人烦躁不安的处境。你说他们不踢你以千计的屁股踢谁的屁股呢?

 

    写到这里,我的脑子里浮出一个画面:新任《三周刊》主编以千计站在主编室门口,正抬脚踢向新来记者的屁股,那位记者屁股一闪,跑了。2010年7月2日写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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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柠

张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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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籍江西,1958年9月出生。1990年开始发表作品。1991年考入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世界文学专业,1994年7月获文学硕士学位。毕业后分配到广东省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工作,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批评与大众文化研究。正高职称,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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