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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柠:贪婪世界里的现代孤儿
――纪念爱伦•坡诞辰200周年
                                        
    天才作家埃德加•爱伦•坡(1809.1.19-1849.10.7)诞生于200年前,给人一种很古老的感觉,但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位地道的现代人。他诞生的年份是一个颇有象征意义的年份。这一年,还有一批著名人物来到这个世界:俄罗斯作家果戈里(1809-1852),终结了美国蓄奴制度的林肯总统(1809-1865),提出“人是猴子变的”这一骇人听闻的观点的达尔文(1809-1882)。当时,正值中国封建王朝最后一次回光返照的“康乾盛世”的终结时期,又是美国成为独立的现代主权国家的时代。更引人注目的是,一个书写工具变革时代的正在来临,贮水笔(1809)和自来水笔的相继发明和专利注册,标志着“毛管笔时代”的终结。此时,中国人正陶醉在以柔克刚的毛笔书写的审美享乐之中。对于靠书写和卖文为生的作家而言,新的书写工具的发明似乎是一个福音。但书写速度的提高,并没有将爱伦•坡从困苦和孤独中解救出来,1849年10月7日,这位年仅四十的穷困的“现代孤儿”,因脑溢血病逝在巴尔的摩一家医院。

 

    两个不相干的词汇:“年轻”和“脑溢血”,叠加在埃德加•爱伦•坡身上,就像他名字的前面两部分:生父“埃德加”,养父“爱伦”,两个不相干的姓氏叠加在一起。西点军校并没有使他刚强起来,他看上去十分孱弱;逻辑推理也没有让他理性起来,他长着一颗硕大而混乱的脑袋。有力的头脑和孱弱的身体叠加在一起。这种怪异的叠加,仿佛是对他所实践的现代智慧诗歌和过度推理小说的一种报复,仿佛暗示着他多舛的命运。在《阿恩海姆乐园》中,爱伦•坡说,幸福的4个条件是:1、简单的大自然中的生活;2、一个女人的爱情;3、摆脱野心并视名利为粪土;4、通过不断追求创造一种新的美。爱伦•坡尤其重视第4个条件,认为在其他条件相同的情况下,幸福度与第4个条件成正比。问题在于,他一生也没有过上简单的大自然的生活,而是终生在贪婪的都市的街道上奔波操劳。他的爱情也是早夭的爱情,这给他的打击过于沉重。他将一生的主要精力用于满足第4个条件:创造一种新的美。想象中的幸福是那么简单,但往往终其一生也不能实现,这或许就是命运。


                                        
    在20多年的创作生涯中,爱伦•坡发表的作品并不算多(60多首短诗,70多个短篇小说或随笔,3部中篇故事,1部长篇小说,1部戏剧),但他对现代世界文学的影响之深远,不是数量可以衡量的。他是现代诗歌和现代小说的开创者,作为智慧结晶的现代诗,和显示想象能力和推理能力相结合的现代侦探小说,都是他的发明。如果说波德莱尔是现代主义文学的“鼻祖”,那么,爱伦•坡就是现代主义文学的“鼻梁”。我们甚至可以说,没有爱伦•坡的诗歌,就没有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就没有兰波、马拉美和象征主义诗歌。如果说《化身博士》的作者斯蒂文森,《隐身人》的作者切斯特顿,《月亮宝石》的作者科林斯,是现代侦探小说的“祖师爷”,那么,爱伦•坡就是现代侦探小说的“老祖宗”。没有爱伦•坡笔下的杜宾和叙述者“我”,就没有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和华生。这种说法似乎有点极端,但不这么说,失忆的脑袋如何记忆?刺激是最好的记忆催化剂。事实上也是如此,我们只要看看波德莱尔、马拉美、瓦莱里、柯南道尔、博尔赫斯等人对爱伦•坡的评价就知道,爱伦•坡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是无与伦比的。

 

    1856年,爱伦•坡作品的法文译者、著名诗人波德莱尔在其评价爱伦•坡的长篇论文中说:“坡的前额很宽,某种隆起透露出他所代表的横溢的才华,——结构的才华,比较的才华,找出因果关系的才华,”“他带着孩子般的、近乎反常的快活在可能和猜测的世界中嬉戏。”“爱伦•坡从一个贪婪的、渴望物质的世界内部冲杀出来,跳进了梦幻。”“他是并将永远是一位真正的诗人。”(《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P183-P193,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

 

    1978年,博尔赫斯在评价爱伦•坡开创的现代侦探小说传统时说:“在我们这个混乱不堪的年代里,还有某些东西默默地保持着经典著作的美德,那就是侦探小说;因为找不到一篇侦探小说是没头没脑,缺乏主要内容,没有结尾的。”尽管博尔赫斯认为侦探小说有等级之分,有的甚至是三四流作家所为,但他还是认为侦探小说“正在一个杂乱无章的时代里拯救秩序。这是一场考验,我们应该感激侦探小说”。(《博尔赫斯全集•散文卷下》,P46,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

 

    除开单纯的文体创造这一点,更重要的在于,爱伦•坡是现代意识最早的表达者之一。他发现了现代都市的各种病症:唠叨病,疑心病,孤独病。“唠叨病”导致了一种特殊的说话方式:长篇大论、言不及义。“疑心病”创造出现代都市的特殊心态:疑神疑鬼,心怀恐惧。“孤独病”创造了一种现代都市的特殊形象:人群中的人。文体意识不过是这种现代意识的载体而已。


                                         
    作为现代都市症候的唠叨病,既是现代文化的产物,更是逃避现代文化的一种特殊方式。其根源在于交流的受阻。人们自言自语、唠唠叨叨、不知所云。唠叨以交流的欲望逃避交流,以介入的形式拒绝介入,以长度代替力度,以完整的假相掩盖破碎的真相。人们无法给破碎的现实以一种情绪的统一性,而是将它慌乱地塞进历史或者道德的背包之中。“自我”就这样在言不及义的、强迫性的语言重复中耗尽了生命,而不是心灵对外部世界的真正的感应器。它最典型地反映在作为语言结晶形式的诗歌之中,具体呈现形式就是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的“长诗”。爱伦•坡称之为“长诗狂”,或者“史诗癖”。越是没有“诗”的时代,越是流行那种空洞无物的长诗乃至伪史诗,以此来遮掩诗性的消失导致的心灵贫瘠;就像越是无法交流的人越是喜欢唠唠叨叨和言不及义一样。

 

    在一篇题为《诗的原理》的著名论文中,爱伦•坡宣判了长诗或者“史诗”的死刑:“长诗是不存在的”。因为他认为,真正的诗歌就是对灵魂的刺激和升华,就是“震惊”的效果,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灵魂被“电着”了、被“雷着”了,而不是被道德教训、历史长度、民族苦难、政治抒情这些长诗的惯用伎俩吓着了。爱伦•坡大概是第一位将诗学问题转换为心理学问题的现代批评家。根据心理的规律,“雷着”、“震惊”的时间不是持续的,而是间歇性的,就像休克一样短促,而不像冬眠那样冗长,因此长诗不符合心理规律。

 

    如果将真正的“诗”的效果比作“A”的话,那么,那些将“诗”串联在一起的“长诗”的其他部分(历史、道德、政治、民族)则是“-A”,而诸多的“A”和“-A”之和就是“零”。所以,长诗从心理学的意义上看就是“零”。诗之所以人为地变长,常用的劣拙技巧就是增加“啊”这类抒情性虚词,去强行延长情绪,不断地加进“啊——”,就像女人不停地到盥洗室去补妆一样。诗歌人为地变长的另一个秘密是,它遵循的不是情绪的统一性或效果的完整性,而是观念的统一性或逻辑的完整性。这些都是真正诗歌和美的死敌,其基本成分就是一种拒绝交流的语言假相,也就是一种言不及义的废话。

 

    爱伦•坡的这种诗学,直接诱发了象征主义诗歌运动和“纯诗”的观念。马拉美在《爱伦•坡之墓》一诗中写道:“正如不朽改变着他自身一样/诗人用一把脱鞘的利剑唤醒/他的世纪,他喊着死亡胜利的奇异声音/又使这个时代感到恐惧!”因为他在资本主义世界的理性秩序中,发现了例外事物、怪异事物、乃至病态事物的重要性,并通过自己的写作赋予了它们以现代审美的价值。


                                           
    现代人的“疑心病”来自恐惧和不安。恐惧来自现代都市的陌生人世界。而现代都市的陌生人世界又是孳生犯罪的温床。这正是现代侦探小说的起源。为了缓释现代都市特殊的疑心病,爱伦•坡引进了幻想兼推理的双重技术,为罪犯的行踪乃至思维绘制一幅幅清晰的地形图。绘图的过程正是缓释不安的过程。爱伦•坡的侦探小说从来就不玩什么“悬疑”的把戏,常常是直接将一个恐怖的案情的结局摆出来,然后在展开推理和想象。他也从不在情节设置和不是布局上做文章,而是将细节的展开建立在幻想和推论的基础上。这种细节,不来自现实主义的镜子说、模仿说,而纯粹是一种诗人般的想象和智慧。或者说,其想象和推理指向的不是单纯的动作,而是痕迹学意义上的关联性,甚至是词汇联想意义上的心理分析技术。

 

    面对案情,爱伦•坡小说中的巴黎警察常常是束手无策。因为警察大多都是一些传统的“现实主义者”,工作积极认真、刻苦耐劳,但缺乏想象力和心理分析能力。这种现实主义侦探技术,只对传统社会的熟人世界有效。他们总是想埋伏在疑犯回家的路上,直接将他们铐走。面对一个陌生的现代都市,罪犯除了留下一些痕迹之外,什么也没留下,谁也不认识他们。现代都市的侦探,从来也不指望通过面孔来破案。他们通过对杂乱无章、若隐若现的指纹、脚印、头发、血迹等人体衍生物的推理和想象来破案。只有“超现实”的想象,才能在杂乱无章的痕迹中寻找到想象性的关联。因此,现代侦探小说要破解的是一种心理秘密。这一点,在爱伦•坡著名的侦探小说《失窃的信》和《莫格街谋杀案》表现得最为明显。

 

    现代侦探小说,是现代社会的一个隐喻。陌生人世界的侦探,要寻找和捕获的不是一张完整的面孔,而是要赋予这个零散化的社会一种新的整体性,一种与传统社会的连续性相反的连续性,或者说一种病态的连续性和整体性。这正是现代社会典型的心理镜像。真正的恐惧感,并不来自各种凶杀案件,而是来自一种互不相干的陌生性,一种漂泊的无着落感,一种强大的离心力。爱伦•坡没有用传统现实主义的道德完整性和历史整体性来满足读者,也没有用一种浪漫主义抒情的整体性来满足读者,而是用一种全新的叙述文体(现代侦探小说)提供的叙事完整性来安抚读者,从而也创造了一种新的现代读者。因为即使是逆反的、病态的完整性,也比破碎不堪更让人心安。爱伦•坡的小说因此成了现代城市精神病理学的一个典型标本。


                                          
    现代都市最大的好处是自由,最大的问题是孤独。血脉相连的乡土世界没有个体精神的“孤独”,只有孤单,在那里,“自由”必须为乡土文明对“道德主体”的约束让路。爱伦•坡生活在具有自由精神的现代都市,但“自由”却毁掉了他,他靠“孤独”和酗酒的滋养而活着。在这种经验的基础上,他创造了一种典型的现代都市孤独者的形象。这种形象后来成了20世纪上半叶现代主义文学中的主角。

 

    孤独的根源同样来自现代都市的陌生性。面对着现代都市的陌生世界,诞生了一种新的人物类型:人群中的人。其原型来自爱伦•坡的短篇小说《人群中的人》。那位身份不明的游逛者,既不唠叨,也不自言自语和盲目抒情,更没有用犯罪的方式破坏陌生秩序。他是采用的是一种特殊的方式:介入人群。这种介入极端怪诞:他孤身一人,以一种游逛者的姿态置身于人群。他以一种绝对沉默的方式介入都市的喧闹。他整夜漫无目标地四处游走,在陌生的街道上仿佛一位熟客一样从容行走,其实是在绕圈子。他假装成一位娴熟的购买者,跻身于消费人群之中,却什么也不购买。他东张西望仿佛在寻找朋友,实际上是在寻找遗失在人群中的自己。喧闹的人群阻止了唠叨和抒情的冲动,同时也成了犯罪冲动的遏制力量,剩下来惟一可做的事情就只有不断地行走:到人群之中去离群索居。

 

    小说叙事者通过追踪式观察,发现那位“人群中的人”是在寻找和逃避孤独。他用一种身体的急速移动来掩饰自己孤独的秘密,或者说使自己成为“不允许被阅读”的书。换句话说,与其在陌生中留下自己个人的生存痕迹,不如到人群之中去使个人消失,借此来排遣孤独和阻止犯罪。谁知道呢,没准这正是罪犯的前身。所以爱伦•坡说:那个游逛者“是罪孽深重的象征和本质。他拒绝孤独。他是人群中的人。”但是,有什么孤独比得上在人群之中的孤独,有什么比人群之中的孤单更难忍耐?因此,爱伦•坡创造的“人群中的人”这一自由市民形象,成了现代都市文学的一个基本原型。如果不潜入别人的居室,这一原型中随时可以分化出各种其他人物类型:街垒战的战士、街角斗殴的流氓、扒手、密探、乞丐、妓女、流浪歌手、跳秧歌的、街舞者、抱抱团、醉驾者……

 

    爱伦•坡离开这个世界已经160年了。当年美国人对他的误解和诽谤早已烟消云散。时间再一次证明他不仅是一位天才作家,而且至今都是一位当代作家,对于中国而言尤其如此。(2009.10.6 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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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柠

张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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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籍江西,1958年9月出生。1990年开始发表作品。1991年考入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世界文学专业,1994年7月获文学硕士学位。毕业后分配到广东省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工作,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批评与大众文化研究。正高职称,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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