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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柠
读书的奇妙之旅和眼前困境
    近几年,各大媒体经常策划一些关于“读书”的选题,特别是遇上一些具有纪念意义的年份,更是要做大选题,比如“10周年读书回顾”,“30周年读书反思”,“60周年读书历程”之类。我曾经为媒体写过“少年时代的阅读”,“80年代的阅读”,“90年代的阅读”一类文章。每年4月份的“世界读书日”,还要接受报社读书版编辑的采访,谈谈读书的意义和乐趣,谈谈个人的阅读史。总之是要鼓励大家读书,而不是坐在电视面前发呆,言辞中主要是劝导,间或也有威胁:不读书?那你就完了。人就是这么一个怪物,当读书遭到禁止的时候,千方百计地犯禁也要读;到了鼓励读书的年代,却软硬不吃,哄他揍他也不读。我想,这也正是人的可爱之处,如果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那还是人吗,那是驴。


    少年时代是一个充满禁忌的年代,也一个饥肠辘辘的年代,食品和书籍都是希缺物资。那时候流行的说法是:某某人的书是我们的“精神食粮”,读()了之后眼睛会闪闪发亮,心中充满朝阳;实际效果是,脸色灰暗,两眼无光。这种损招试图用一个带有鼓动性的词汇,同时解决我的肚子饥饿和心灵饥饿问题,这的确是一种解决物质和精神双重匮乏的好计谋,而实际上两种饥饿都没有解决。肚子饥饿的时候靠读书是不解决问题的,精神饥饿的时候靠啃红薯同样不解决问题。因此,我们这一代人的少年时代,同时患上了身体营养不良和精神营养不良的双重顽疾。那时候很多书都被列为禁书,几本没有封面的垃圾小说,被我读了一遍又一遍。读书像作贼一样,哪怕是“偷”到一点都激动不已,还自以为吸收了营养,其实,得到的不过是一堆糟糠货,越读越营养不良。身体的营养不良表现在脸上,面带菜色;精神的营养不良表现在眼睛里,目光呆滞。


    终于熬到了20世纪80年代,肠胃系统和思想领域同时解除宵禁。食物体系的变化慢慢改变了脸部的菜色;阅读系统的改变慢慢推动了眼球的转动功能。伴随“思想解放运动”,出现了“读书无禁区”的呼声,在我面前开启了一个丰富多彩的自由的读书世界。我那本破旧的《海涅诗集》外面的“马甲”(印有雷锋头像的日记本封皮儿)终于可以去掉了,“海涅”、“普希金”们也用不着再“潜水”了,我可以第一次在阳光下读诗,欣赏诗集前面那些让我感动不已的、美轮美奂的插图:“一个美丽的小妖/在溪边独个儿洗澡/柔荑粉颈,洁白可爱/在月光里发出光彩//夜幕笼罩着他乡的旅途……”。


    解禁后的书籍,像大赦之后的人群一样蜂拥而至。面对那脚步荒乱的印刷品,所有的人都像饕餮之徒那样饥不择食、囫囵吞枣。通过阅读开始发现自我,进而培养想象、反思和批判能力,的确是一个充满了快乐的奇异旅程。但是,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因饥不择食导致的后遗症。据说,长期饥饿后突然暴食暴饮,会患上一种叫“急性胰腺炎”的病症,其病理机制大致是,帮助消化的“胰酶”突然大量增加,导致消化系统内部的炎症(肠胃急速运动产生的水肿),严重的可以致命。没听说过有人因读书过急过多而致死的,但急速而过量阅读导致的“营养过剩”,却是当时常见的一种症状。当时的读者仿佛都患上了知识“虚胖症”,成了一个知识“胖墩儿”:看上去体积很大,实际上行动能力很差。这是80年代读书界的通病。这种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中国知识分子和普通读者身上的“知识虚胖症”,与当时的社会思潮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目前尚未见到相关的研究成果。


    直到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读书的心态和方式才开始发生变化。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开始进入理性读书的时代,也就是可选择性的阅读,每个人都在根据自己的利害关系,进行选择性的阅读。按照一些迷恋80年代的怀旧者的观点,这是一种读书的堕落形式:他们不是为了自由、解放和审美去读书,而是为了“功利”和“个人欲望”去读书。但不管怎么说,事情已经发生,我们首先要做的不是埋怨和愤怒,而是要面对它、分析它,让读者迷恋上更多的可能性。


    从读书市场的总体上看,一方面是图书出版越来越精致,越来越专业,也就是分工越来越细;另一方面,大量的“注水猪肉”一样的畅销书充斥着图书市场,伴随着大众媒体的图书广告。于是,阅读开始分化为两种主要的模式,一种是专业的“生产性阅读”,一种是大众的“消费性阅读”。这两种看上去差别很大,但深层逻辑是一致的,都在一种“投入-产出”的逻辑之中展开。专业阅读无疑是“知识生产”的一个环节,这比较好理解;今天的大多数“知识分子”,都在进行一种“投资性阅读”或者叫“生产性阅读”,以便积攒更多的话语权力和资本。这也是读书的崇高光环逐渐黯淡的一个原因。同时,我要强调的是,“消费性阅读”本质上也是一种“生产”,这需要稍加解释。


    与从前的老读者相比,今天的读者更“自我”,或者说更精明。就像电视机的开关掌握在他们手中一样,他们并不是完全被动的,何况他们阅读的书籍不是单位领导派发的,而是自己掏钱的,不会盲目投资(当然也有广告诱惑、身份认同等因素在其中,在此不展开分析)。他们通过对文字商品的“使用”过程,“生产”出自己所需要的内容。他们在对文本的“使用”、“窥视”和“再想象”中,栖居在“文本之中”。就像法国思想家德·塞托所说的那样,当代读者将“文本”当成自己临时栖居的“出租屋”(而不是将它当作仅供观赏和赞叹的“大厦”),并按照自己的欲望和风格进行装修,以便自己在一段时间内能够安居和沉迷于其中。大众的“消费性阅读”实际上是借用一个“文本空间”,来重新建构和想象一种适合自己的内容。所以,大众消费性阅读,既是一门“租赁艺术”,也是一个“欲望生产”的环节。这是一种新型的“人书关系”,它有别于传统阅读中“人”与“书”互为主体的对话模式,转变为一种功利主义模式。


    在传统阅读模式的基础上,当代阅读模式变化,它的专业化、消费化,再加上阅读媒介的更新,技术的进步,组建了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民主化的阅读现场。我们对此的适应,还需要一个过程。但是,无论阅读模式如何变化,它的背后都有一个“魔咒”在控制着我们,那就是因急速发展的进化时间导致的个体死亡焦虑。“时间”因此成为一种希缺资源和紧俏物品。这就是当代读者的阅读焦虑症根源,也是他们一见到白纸黑字的书籍就头晕的根源。看那些不断晃动的FALSH头不晕、眼不花,看静止的文字头晕眼花,这也是当代文化的一大奇观。【2009年9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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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柠

张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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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籍江西,1958年9月出生。1990年开始发表作品。1991年考入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世界文学专业,1994年7月获文学硕士学位。毕业后分配到广东省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工作,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批评与大众文化研究。正高职称,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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