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柠

城市幽灵的地铁幻觉

    关于“最后一班地铁”和“幽灵”的传闻，不但广州有，其他城市也有。北京、上海、纽约、东京，只要是大都市都有，还不断地被拍成电影。为了不影响现实生活正常运转，相关部门已经出来避谣，用不着多解释。但分析这种幻觉和传闻之所以发生的原因，或许更有意思。否则我们无法理解，为什么所有的大都市都产生“地铁幻觉”这种都市病。

    人们经常在网上交流深夜独自乘坐末班地铁的感受。有人这样写道：“千万别坐最后一班地铁，当整个车箱只有你一个人的时候，你会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慢慢串上后背，最后停留在后脑勺，然后冷汗开始往外冒，等到出站的时候，我的衣服已经湿透了。”这是一种身体虚弱产生的幻觉。还有一位公司白领叙述了自己的恐怖经历，他经常加班到深夜，然后拖着疲惫身躯乘坐末班地铁回家。有一次，他遇见了将他引向死亡的“幽灵”，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别人对他说，是他自己往地铁上撞的。这是更严重的幻觉。

    这些幻觉发生的三个条件是：都市、地铁、深夜。地铁的诞生已经一百多年的历史了，它为都市开辟了一个新的奇异空间，从而形成现代都市“三位一体”的空间结构：街道和高楼（安顿来自四面八方的陌生人）、巨大的下水道系统（储存人的排泄物和臭气）、地下铁路网络（运载现代城市“幽灵”返回梦乡）。因此，地铁空间仿佛一面哈哈镜，照见了街道、写字楼、交易所的鬼脸。

    “幽灵”诞生于现代都市，而不是乡村。乡村社会也有幻觉，但它只产生“精怪”（对动物和植物的反常想象）和“鬼魂”（对逝去亲人的反常想象）。“精怪”和“鬼魂”都是熟悉事物演变而来的，因此，农民会用劝说的方式请他们离开。如果面对的是陌生人和事，我们就会束手无策和恐惧不安。城市幽灵是对陌生人的幻觉，也是对自己陌生而产生的幻觉。城市就是一个陌生人的世界，一个自己不认识自己、更不认识他人的世界。白天，诸多的城市幽灵拥挤在一起，行尸走肉一般，加上丰盛商品和鲜艳欲望的诱惑，让人来不及观察和想象自己，身体随着欲望的洪流在街道上漂泊。只有到子夜时分孤身一人的时候，只有进入地下铁这个奇异空间的时候，想象突然变得出奇地发达：我是谁？他是谁？我在哪里？我要去哪里？

    问题接踵而至且没有答案。“自我”似乎开始显形了，但架不住瞌睡，身体已经沉睡，灵肉分离的幻觉产生了。疲惫的身躯离开地面喧闹的空间，还来不及等到走进卧室，梦境就降临了，人变成了末班车上的影子、“幽灵”，在城市地下呼啸而过，传递着梦幻般的消息。城市幽灵其实就是城市人自身。他们既是开着车飞奔的地铁司机，又是在空荡荡的车箱里心惊肉跳的乘客，还是目睹自己恐怖经历的旁观者和讲述者。他们时而分开，时而合一，共同制造一种现代都市的幻觉。

    伦敦现代地铁开通不久，诗人庞德就在地铁车站发现了这种“城市幽灵”：“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般显现，/湿漉漉的黑枝条上朵朵花瓣。”（庞德《地铁车站》，杜运燮译）城市幽灵为了逃避地面空间的生存压力，他们热衷于讲述地下空间的故事，特别是“地铁幻觉”故事。他们被自己的影子吓死了。他们被自己的故事吓死了。

                                      （《羊城晚报》时评，2009年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