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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柠

王朔:一个时代的“撬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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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3年刚到北京的时候,我住在方庄,附近有一个楼盘叫“甲方乙方”。我心里想,王朔先是把小说改成电影,然后再把电影改成楼盘,安排得够严谨哈!后来才知道,那楼盘不是王朔他们家的。几个月后我搬到朝内南小街,离王朔的老家朝内北小街不远。傍晚或周末,我在南小街附近游逛。往西穿过内务部街胡同,避开卢森堡大使馆门前哨兵冷峻的目光,十几分钟就是灯市口和中国书店,再往西经景山学校,就到王府井大街。如果往南穿越小胡同,就是禄米仓、赵家楼、东总布胡同、贡院街。有时候要去看病,就乘24路车往北,经人民文学出版社,几站地就到了北京军区总医院。医院的大门朝南,正对着南门仓胡同,下来就是仓南胡同、吉兆胡同和烧酒胡同。这些都是王朔小说中的地名。

 

    王朔在《动物凶猛》中说自己小时候就在这个区域活动,小说中的场景主要安排在南小街、北小街、东单、王府井一带。现实中的街道和小说中的地名对上了,给人时空错乱的奇异感。我一直没有弄清《阳光灿烂的日子》究竟在什么地方拍摄的。我觉得电影中的那些胡同不像内务部街,窄小得像是禄米仓后巷。一天黄昏,坐在内务部街胡同口一家福建人的茶店喝茶,望着胡同里进出的人群,我想起过王朔和他的小说。我想象小说中那群小孩无聊地游逛、骑着自行车呼啸而过的样子。阅读记忆之中的《动物凶猛》,仿佛又跳进了我的现实。

 

    当年《动物凶猛》的发表和《阳光灿烂的日子》的上演(也包括王朔80年代后期的所有小说),让读者和观众激动不已。在我们的阅读史上,从“工农兵”形象到“高大全”形象,再到改革开放初期那些“悲剧”形象,特别是文学书写语言的抒情性和庙堂色彩,严肃得令人窒息。王朔小说主题的世俗性和语言的市井气息,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动物凶猛》的主人公是一些历史(“文革”史)的边缘人,一个被历史遗忘的群体。他们当年是历史事件的旁观者;如今,当事人回忆和书写历史的时候,旁观者的视角一次又一次地被忽略。

 

    王朔《动物凶猛》中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年的出现,让那些被大写历史遗忘的“恶人”登上了舞台。与当事人相比,旁观者的视角更为清醒;与大历史相比,小历史更有魅力。更重要的是,历史在旁观者身上留下的伤痕,并不比那些历史漩涡中心的人更轻。革命给了他们热情和梦想,同时立刻在让他们尝到甜头:被遗忘、流落街头、挨打、遭人白眼、被唾弃,等等。他们似乎是一个集体主义时代的小集体,但也在独自承担试图从集体之中逃离出来的危险。没有这一代人从“集体”中逃亡时坚定的意志和遭受的伤害,很难设想80年代“新启蒙思潮”的情形。通过这部小说,一个特殊时代的青春年少略显幼稚的激情、愤怒、梦想、情感,被载入了文学的史册。它成了国内较早表现“青春残酷物语”的一个标本。

 

 2

    同龄人读《动物凶猛》的时候感到特别亲切。那几个孩子的作为大部分我都熟悉,比如打架斗殴、抽烟、撬锁、暗恋某位大姐、崇拜毛主席、想打仗、与老师作对、被父亲暴打之后在建筑工地过夜,等等。不同的是,他们在京城胡闹,我们在乡村胡闹。他们抽“恒大”牌的香烟,我们抽“海鸟”牌的香烟。他们的军装是正版的,我们的是赝品;他们的军装颜色屎黄、陈旧得颇有来历,我们的军装颜色草绿、簇新得像暴发户;他们的布带暗人字纹,我们的平面无纹。他们接触的解放军是自己的邻居,我接触的是一些野营拉练的过路部队。看到那渐渐远去的扛枪者,我总有一种尾随而去的冲动。

 

    青春期反叛有一些共同的特点。讨厌家长和老师,是不同时代人青春期反叛的惯用招术,显得老套、小家子气。我们这一代的青春期反叛,有一个让人着迷的特点,就是对“锁”的敏感、好奇和仇恨,只要一见到“锁”,就激动不已,就想把它撬了。有一次,我将全校住读生的箱子锁全部撬了,而且搭链完好无损。我把一书包锁背回了家,花了好几天时间给每一把都重新配上了钥匙。对禁锢的敌意,刺探秘密的好奇心,冒险时的心惊肉跳,破坏后再修复的成就感,设置和掌握新的“秘密”的权威感……,这一切都让我喘不过气来,畅快的感觉无法用语言表达。《动物凶猛》中马小军的撬锁技术也许并不高超,但是气派很大,不是撬箱子锁,而是撬大院里所有家庭的大门锁,一家挨着一家地撬,风卷残云。

 

    在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中,姜文对撬锁的场景做了虚化的、艺术性的处理,这让我想起了韩国导演金基德的电影《空房间》。我由此断定生于1963年的姜文缺少“撬锁”经历,也没有那种见到“锁”就咬牙切齿地想撬了它的冲动。姜文的这种艺术处理方法有得有失,短处是少了破坏时的惊险和秘密被破解时的激动,长处是直接将米兰的照片和“姐弟恋”的主题一下子凸现出来了,使它的意义超越了时代。这一点稍后再说。

 

    那个时代的中国人有什么好锁的呢?如果想在物质上有所收获,那么撬锁之后你一定会极度失望。因为每一把锁的背后都差不多,完全没有什么让人惊喜的东西。它锁着一个“空无”,锁着一个又一个空空如也的四方形的东方套盒。据说一位国家领导人陪外宾参观,外宾发现家家户户门上都挂着锁,便问,你们共产主义国家是不是也有小偷?那位睿智的领导人说,我们这里没有小偷,锁不过是一个标记,说明主人不在家里。回答得很妙!我的疑问是,为什么箱子也上锁?是不是说明主人不在箱子里?

 

    既然与获得物质利益、与侵占财产不相干,那么“锁”和“撬锁”都成了隐喻。它与“秘密-解密”、“禁锢-解放”、“拒绝-进入”这些组合意象密切相关。权力的大小与掌握秘密的多少成正比。锁,就是一个权力的隐喻。它把秘密置于一个密闭的空间,而将我们拒之于千里之外。撬锁,就是打破这个空间,寻求进入其中的平等感。从潜意识层面看,它锁住了我们正在悄悄膨胀的身体和欲望,锁住了我们正在成型的思想,锁住了我们大声表达愿望的声音。撬锁,就是一个打破禁锢的下意识动作。给每一把锁都重新配上钥匙,就是对重新设定和掌握秘密这一权力的迷恋。锁——撬锁——配锁,仿佛一个连贯的精神链条,标示了少年向青年过度的轨迹。老师和家长对撬锁而不拿任何东西这一行为,感到极度的费解,以至于他们反复提出一个让人无法回答的问题:为什么?

 

 3

    马小军当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撬锁,他只顾撬。他发现了什么呢?木板床、两斗桌、几盘隔夜的饺子,如此而已。但马小军的惊喜突如其来,他发现了一个锁着的新秘密:闺房。简陋的床铺、红色的塑料凉鞋、正在阅读的小说、一把琵琶,还有一张挂在墙上的少女照片和想象中一缕清香。对于今天而言,这些东西再普通不过。但是,在一个到处挂满了“锁”的密不透风的时代,这不能说不是一个全新的发现、一次有效的解密。

 

    青春期的反叛和青春期的冲动,是一件事情的两种不同表现形式。但处理这两件事情必须用不同的方法。用同一种方法处理,是青春期的常见毛病。有了撬锁屡屡得手和窥视闺房成功的经验,马小军自以为获得了破解各类秘密的法门,以为“一把钥匙能够打开千把锁”。接着他便遇到了一把打不开的锁,也是一个更大的秘密,那就是少女米兰。

 

    马小军第一次在林荫道上遇见米兰到时候,演员宁静和夏雨的台词,几乎原本照搬了《动物凶猛》中的对话。米兰一出现,马小军就产生了一种“撬锁”的冲动。他试图用撬锁时常用的机灵和蛮劲儿撬开这把新“锁”。马小军:“喂,交个朋友吧。”米兰:“你才多大就干这个?”马小军改用从前惯用的的凶猛招术:“我打你”米兰:“你打得过吗?”不灵就再换新近学到的“撬锁”绝招:“一见到你就像见到我姐,你当我姐吧。” 这些招术都不奏效,马小军顿时败下阵来。最后,米兰半恶作剧半好奇地收留了这位“撬锁者”。

 

    一位乳臭未干的愣头小子与一位成熟少女之间的交往令人绝望。马小军交替着使用凶猛招术和“撬锁”招术,效果都很差。“凶猛的动物”在一个“柔软的秘密”面前束手无策。两人世界暴露了那位在集体行动中凶猛无比者的软弱无力。尽管如此,王朔的一些描写还是给我们留下温暖的感觉:午后的阳光撒在小小的宁静温馨的闺房,凶猛的闯入者有力无处使,红着脸坐在那里苍蝇一样搓手,两位心智发育不对等的人错位的轻声交流,耽搁的渴望和下次再来的允诺……,融化了所有凶猛而坚硬的心。

 

    《动物凶猛》无疑有成长小说的特点。扎堆打架斗殴的集体行径,是一种与世界混沌一体的盲目行为。单独一人孤独地游逛,乃至悄悄地冒险去撬锁,去刺探世界的秘密,是自我意识发展的一个重大转折,或者说一个契机。而两人世界或者情感秘密的出现,才是自我意识要真正面对的新问题。学会面对面轻轻交谈和倾听,是“凶猛动物”必须选修的功课。而那个时代缺乏的正是这门功课。

 

 4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王朔,真的很像一位“撬锁”英雄,一见“锁”就有把它撬了的冲动。他的小说语言,就像一把把破旧而犀利的“改锥”,戳穿了各种谎言,破解了各种语言之锁背后的秘密——权力的秘密、知识的秘密、身份的秘密……。由此,他伤害了许多人。每一个可怜的人(包括权势者)赖以生存的一个重要支柱,就是各自保守一些大大小小的秘密,并为这些秘密套上一把又一把结实而又顽固的“锁”。现在,来了一位机灵而凶猛的撬锁者,一把钥匙撬开了千把锁,把那些紧闭的但很贫乏的房间撬开,让所有的无聊、猥琐、空虚、自欺欺人、色厉内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因此,王朔一度遭到了语言群殴,处境很像游泳池里被众人踹下水的马小军,但他也得到了许多新的“马小军”们的喝彩。

 

    多年后,沉默多年的王朔再一次开口,当然不是在朝内北小街的仓南胡同里发声,而是在很远的地方发声。那声音再也不是一位刚入行的“撬锁者”的暴戾之声,更像一位久“撬”而无趣的“老贼”的劝导之声。他给“女儿们”写着长长的书信,似乎在告诉他们,“撬锁”也没有什么意思,打开门什么也没有,看到的只是“无”。

 

    据说有几位新的“马小军”们,摩拳擦掌地准备把王朔这把“老锁”撬了;后来看了王朔的北京话版的《金刚经》,其中演绎了“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的古老道理,于是就放弃了“撬”的念头。但王朔还是不放心,写了一本叫《和我们的女儿谈话》的新书,亲自动手把自己这把“老锁”撬了,撬开之后发现里面坐着一个“基督”。王朔收拾得干净利索,不想给“女儿们”留下任何破绽。但是,王朔发明的“语言撬锁法”影响很大,从者甚伙。因此,迟早还会有人破门而入的。设想将来的某一天,一位凶猛的“撬锁者”把门一撬,发现里面盘腿坐着一位“老贼”,他吓得扑通跪下,大叫一声:师傅——

 

       (应《南方都市报》2009年初“30年10本书”专题约稿而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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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柠

张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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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籍江西,1958年9月出生。1990年开始发表作品。1991年考入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世界文学专业,1994年7月获文学硕士学位。毕业后分配到广东省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工作,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批评与大众文化研究。正高职称,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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