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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柠

批评与创作:从兄弟到主仆

 

   谢谢中国美术批评家年会给我这样一个机会,让我这样一个外行参加会议,使我听到了许多新奇的观点。下面我要通过我个人的批评实践来讨论当代批评的处境。我所给出的判断和评价,仅仅是从文学批评和大众文化批评里面得来的,而不针对美术批评界。如果我的判断有使美术批评界的人有不愉快的地方,那纯属巧合。

 

    今天的批评边缘化是一个事实,不管你承认与否。这种边缘化导致了八、九十年代文艺批评家和文学艺术家之间的亲密关系的终结。这种亲密关系仿佛“情人关系”,他们在文学艺术的“蜜月”里窃窃私语,说着属于文学艺术自身的“私房话”,并且被大批窥视者包围着。或者还可以将文学艺术家与批评家的关系比作“兄弟关系”,他们因文学艺术趣味的共同性而“结义”。他们讨论的是文学艺术本身的问题,这是八、九十年代的状况。

 

    我想起了八、九十年代和作家之间非常细腻的经验交流。那时候,大家走到一起谈话,用不着任何铺垫,比如关于房价、股市、食品安全等等的铺垫,而是直接就进入了“问题”,关于“意义”的讨论,关于当代经验及其表达方式的讨论。只有这样细腻的经验交流,文学艺术家、批评家之间才有可能达成共识,批评才可以和艺术文本、文学文本之间有相互的关系,批评家才能创造出思绪飞扬的具有审美价值的文体。

可是今天呢?文学艺术家和批评家之间的“恋人关系”终结了,变成了一种买卖双方打成阴暗共识的“嫖”与“被嫖”的关系;“兄弟关系”终结了,变成了主子和仆人的关系。批评家成了“嫖客”,批评成了“仆人”。谁在里面起作用?资本和权力。

 

    批评与八、九十年代相比衰落了。衰落的直接表征就是批评家的想象力的丧失,或者说是个性和文体的消失。衰落的原因很多,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批评家的想象力和文体,被现实和事实所垄断。这种被事实、现实,或者直白一点就是“利益”所垄断的结果,导致了批评家审美上的“不育症”,甚至直接就是想象的“绝育”。文学艺术想象的翅膀完全被“事实”或者“现实”所折断。因此,批评家可以随便写,胡写,他们不再为审美而写,不再为文学艺术而写,不再为自己文体的优美而写,而是在为资本和权力而写。在这里,资本和权力的逻辑取代了文学艺术和审美的逻辑。正是在这种荒唐的逻辑支配下,“问题”消失了,或者说大家一起合谋消灭“问题”。

 

    我不想将这种结局的原因完全归结于批评家个人。除了个人的妥协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社会现实的变化,或者说“媒介”的变化。批评媒介有三种主要类型:

    第一种批评媒介就是“沙龙”或者“客厅”,面对面的批评。这是最古老的批评媒介,它的表达方式是聊天、说话,批评的过程包含了声音、表情等因素,因此带有感官色彩,也因此容易变得带有“道德”色彩。

    第二种批评媒介是印刷媒介,包括报刊、杂志、书籍。它的传播方式是阅读。在阅读的过程中文学艺术家、文学家、一般读者都要理性地介入,必须进入思考状态。因此,印刷媒介、平面媒介,是文艺批评最好的媒介。

    第三种批评的媒介是电子媒介,也就是我们今天所面对的主要媒介。比如电视媒介,它假扮一种面对面的场景,实际上是一个虚假的场景,是一个经过处理的虚拟影像。为了让你不换频道,它必须要设法勾引你,锁住你。因此它的话语风格不是细腻的艺术内部的交流,而是简洁的、流畅的、具有诱惑力的,也是皮毛的,甚至不知所云的。由于它的传播强势,以致大众认为它所传播的就是文学艺术,就是文艺批评。

 

      网络,是一种特殊的电子媒介。网络是一个比较怪的东西,网络最大的特点是信息太多了,有用的信息发到网络上,瞬间就被覆盖了,被论坛里的“灌水”所覆盖。当然,有一种“置顶技术”可以将他们认为“好”的东西锁在第一行。但是,只有创办网络的人,及其合伙人(版主,网罗技术员)才有置顶的权利。真正有价值的、引人深思的文章,永远被网络垃圾所覆盖。还有一种批评的“自我置顶”技术,那就是把自己的文章标题、或者批评的语言写得骇人听闻,能够达到增加点击率的效果,它就会不断地被“置顶”。因此,网络媒介尽管在公共言论自由层面有一定的好处,但是,针对那种强调个性和创造性,甚至要求“陌生化”的文艺创作而言,网络这种公共媒介也是很可怕的。它把我们全覆盖了。我们在垃圾底下生存。

 

    这是媒介的变化导致了批评的变化,我们不能简单地说,批评状况的恶化,是因为某些人、某种人的不道德行为导致的。我的意思是说,传播媒介的变化也是重要的原因。问题在于,批评不因为少数人的捣鬼而丧失意义,也不因为媒介的变化而丧失意义,它成为一个虚位以待的空缺,就像大街中心的一个大漏洞一样。

 

    当代批评不可能再像20世纪末期那样了。七、八十年代关注的问题是“写什么”、“画什么”的问题,写得好不好,跟你写了什么很有关系;画得好不好,跟你画什么很有关系。于是,文艺作品得“主题”是有等级的。八、九十年代关注的是“如何写”的问题,也就是文艺形式是否有创造性,是不是通过这种创造而凸现了人的主体意识,批评关注艺术本身的符号、形式怎么构成的,也就是确立了艺术和文学自身的主体价值。今天我们要关注的问题换了,“为什么这样写”、“为什么这样画”的问题,成了开展真正的文艺批评的一个基本前提。实际上是承担了一个鉴别赝品的任务。因此,面对大量的垃圾文化,文艺批评必须首先关注形式或者技巧发生学的问题。你的这种形式,与艺术体验、生命体验是否有关?是不是在“做秀”?抑或就是在“撒谎”?

 

    当代文艺批评中的“形式发生学”的问题,导致了当代的文学和艺术批评仅仅利用了原有的知识谱系是不够的,必须大量引进其他学科的(政治经济学方法、符号学方法)进来,才能把文本置身于其中复杂的社会背景之间的经验转换关系发生出来,因此研究的不是作品的秘密,不是商品的秘密,而是研究商品形式自身的秘密。当代社会经济学研究的不是商品交换的秘密,而是研究商品内部之所以生成的秘密,这也是一个文学艺术批评、当代批评新的批评,在批评过程中要有保护的东西,那就是保护艺术形式本身所承载的“费解”的东西,而不是简单的东西。

 

文学艺术家和文艺批评家之间,应该重新建立“恋人关系”、“兄弟关系”,一起共同对付外部世界的各种权力和资本,对文艺、也就是对人性的异化,一起共同保护文学艺术里面那些难以被现世功利主义删除和利用的“费解”的部分。这大概是我的自作多情吧。

     (根据2008年10月26日在“第二届中国美术批评家年会”上的发言录音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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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柠

张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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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籍江西,1958年9月出生。1990年开始发表作品。1991年考入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世界文学专业,1994年7月获文学硕士学位。毕业后分配到广东省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工作,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批评与大众文化研究。正高职称,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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