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柠:80年代“萨特热”回望
1985年5月的某一天,我正在上海旅游。逛到南京东路新华书店的时候,发现很多人正在排队,我也加入了队列,当然不是买减价咸鸭蛋,而是买一本畅销书,叫做《萨特研究》,柳鸣九编选,两块多一本。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本书1981年就出版过,也不知道在北京有人曾经将它列为“精神污染”的范畴,几经周折直到1985年再版。此前,萨特的名字是知道的,但没有读过他的作品。好不容易抢到了一本,满身大汗地从人群中挤出来,打开书一看却傻眼了,大部分都看不懂。所以非常遗憾,我没有被“污染”上,最多也只能算一个“轻度污染”,因为吸引我的主要是书中那些充满狠劲儿的词汇:“噁心”、“苍蝇”、“死无葬身之地”、“毕恭毕敬的妓女”等等。倒是书前面几张萨特的照片对我的“污染”比较大:穿条纹西装抽着烟斗一副资产阶级老爷派头,抽着雪茄和情人波伏瓦的合影,在巴黎街头一边买报一边鼓动学生造反的场面,1955年与波伏瓦在天安门的合影。后来我还模仿他的姿势拍过一张抽烟的照片。这种轻度“污染”让我焦虑,想深度“污染”又力不从心,于是发奋读书,要迎头赶上,大补西方文学和哲学课,目的只有一个,让自己“污染”上,但效果一直不明显,至少就萨特而言。
出版者和译介者其实是煞费苦心的。首先,这本书被列为“法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丛刊”中的一本,意思是供研究者使用。另外,萨特是一位充满革命冲动的左翼知识分子,是资本主义的激烈批判者,还是共产主义的同情和支持者,可视为进步作家。最后,萨特和波伏瓦于1955年9月被邀请访问中国,受到高规格的接待,登上天安门参加了国庆典礼,还去了祖国的大江南北体验生活(波伏瓦在200万字的回忆录中,记述访华的文字只有几千字,可见体验不深),在《人民日报》发表了赞美中国的文章,就像他一度赞美斯大林批评赫鲁晓夫一样。编者还选了一张萨特和波伏瓦在天安门前的照片放在书的前面,仿佛在提醒人们,他是我们的朋友。但是,这位法国朋友的著作还是没有逃脱被列入“精神污染”品的下场,今天想想觉得特别怪诞。
20世纪80年代初的中国学术思想界,正在大肆讨论“人性论”、“人道主义”“异化理论”等看似玄奥实际与每一个人的自由密切相关的问题。萨特的著作此刻的“介入”意味着什么呢?看看萨特的关键词,“噁心”、“厌恶”、“他人即地狱”,你说谁呢?存在主义是人道主义?那么人道主义是不是存在主义呢?马克思主义才是人道主义!你搅和什么?“自由选择”,你是不是想把资产阶级的“自由观”悄悄地塞进马克思主义中来呢?你是不是想让年轻人造反呢?粗粗一看,你萨特好像很进步,仔细一琢磨,挺反动的!
在法国,当共产主义阵营的理论家将萨特的理论视为一种资产阶级哲学,并批评他“强调人类处境的阴暗一面,描绘卑鄙、肮脏、下流的事情,而忽略某些具有魅力和美并属于人性光明一面的事情”时,萨特着急了,失口否论,并写出长文予以反驳。如果萨特的反驳是正确的,那么他就不是“精神污染”,只能是一个毫无新意、毫无趣味的思想家。如果萨特的反驳是错误的,那么他的著作就是“污染品”,可是许多年轻人面对他的作品,为什么难以被“污染”呢?这就是萨特,一个矛盾的人,一个无论生活、理论、创作都阴差阳错的人。可见,80年代的“萨特热”是一件充满悖谬的事情。
萨特写得最好的是文艺批评文章,比如《波德莱尔》、《威尼斯的流浪汉》等。这是因为他同时具备了很好的艺术感觉和思辨能力,这正是文艺批评家必须具备的素质。但奇怪的是,在讨论波德莱尔的时候,他从来不讨论诗本身,诗的词语不过是他思想和概念演绎的弹药库。从文学的角度说,我从来也没有喜欢过萨特。他的作品很有思想却枯燥无味,读它还不如直接去读思想性作品,逻辑线索还要清晰一点。他的作品强调“介入”和“行动”却不给那些不介入和不行动的人以余地,写它不如直接印发传单效果还要直接一点。文字枯燥乏味、缺少形式感、审美趣味单一,是所有中了“左病毒”的人通病。当革命风暴即将来临的时候,那种乏味和枯燥,会突然出现回光返照:把革命当作即兴诗,把诗歌当作燃烧弹,把燃烧弹当作逻辑的终点。
所谓“存在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是加缪而不是萨特,尽管在他们两人的论争中,萨特的声音很大,充满雄辩,但文学史将倾向加缪。我们记住了莫尔索,记住了“自杀”这个词汇,记住了“正午的阳光”,但没有记住萨特的大道理。当然,萨特的写作也到处闪烁着激情的火化,他能够把僵死的“词语”变得活生生的,却把活生生的“人”变成了抽象而僵死的概念,甚至成了他思想的“试管婴儿”。萨特的作品中没有经验意义上的“人”,只有概念和思想意义上的“人”。概念或者推理的过度发达,导致他总是在常识面前盲视,经常判断失误,也经常检讨忏悔,没多久又乱了,一会儿支持苏联,一会儿反对出兵匈牙利。
总之,80年代将萨特的著作视为“精神污染”,完全是一次严重的判断失误,大部分年轻人从来就不会受到萨特著作的污染。“污染”我们的,是那一部部优秀的、感人至深的、引人深思的小说、诗歌、戏剧作品,比如外国文学出版社和上海译文出版社的“外国文艺丛书”、“20世纪外国文学丛书”、“外国文学名著丛书”。我就是读着这些“污染品”长大的,由一个脑子空空的白痴一样单纯的人,变成了一个脑子有点乱、但思维活跃的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某个集合名词中可有可无的垃圾。
(2008年4月《南方都市报》约稿)